莊善若起身,天還沒亮,只在東方泛出細細的一條亮光來。她收拾妥當了,輕輕地打開門,蹲守在門口的黑將軍便霍地躥起來,搖了尾巴在莊善若的裙邊嗅著。
莊善若心里一暖,倒是這條小黑狗日日夜夜忠心耿耿地伴著她。春天里小動物長得快,莊善若也用心地喂,才一個月不到,黑將軍便長大了許多,差不多到莊善若膝蓋彎處,倒也威風起來了。
莊善若將黑將軍一天的吃食和飲水準備好,然后點了點它的額頭,悄聲道:“黑將軍,乖乖地在家里守著,別盡貪玩,也別到前院去,我回來給你帶好吃的。”
黑將軍像是聽懂了似的,“汪”地叫了一聲。
“噓!”莊善若趕緊豎了指頭放在唇邊,下意識地朝前院看了看。
黑將軍輕輕地噴了個響鼻,退回到柴房門口,悻悻地將兩只前爪搭在一起,然后將腦袋枕了上去。
莊善若在晨曦中微微一笑,將手上的一個鼓鼓的包袱繞過肋下,在背上系緊,然后又將裙子撩了起來,在膝蓋上打了個結。
黑將軍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主人,一副司空見慣的樣子。
天色尚早,莊善若不想從前院正門出去驚動許家人。上回將那條云錦的裙子交了差回來后,童貞娘老是有意無意地提及,明里暗里地試探她得了多少工錢,莊善若真是不堪其煩。
有了上次不愉快的經歷后,但凡她出門,即便是去村東的大井臺那里挑水。莊善若也要把柴房的門鎖得結實。
莊善若輕車熟路地將左腳踏到井臺上,借勢將身子聳起,一把揪住矮墻上的一蓬雜草,右腳趁機踩到凹處。然后在墻頭調轉過身子,將背朝向外。
一氣做完這些,莊善若跨在矮墻上吁了口氣,卻無意中一眼瞥見那口廢棄的水井。井口幽深得仿佛要將人吸進去似的。莊善若心頭別別一跳,趕緊將目光移開。
天光半明半眛,整個連家莊還沒有真正地醒過來。遠遠看去,只有幾戶農家點了一豆燭光,幾條煙囪冒出的炊煙襯著灰白的天空更是淡到遁形,只傳來淡淡的煙火氣息。
莊善若收了收心神,將雙手撐在矮墻的垛上,也顧不上苔蘚泥巴什么的,然后試探著將左腳往下探。好不容易踩到了一塊凹處。雙手順勢扒住墻頭。再將右腳安置好便萬事大吉了。
可是不知道怎么的,這右腳在矮墻上探了又探,除了腳尖隔了薄薄的鞋子感受到苔蘚的滑膩之外。卻始終找不到可以落腳的地方。莊善若不由得便有些著急了,扒著墻頭的雙手緊緊地摳住。可也怕是支撐不了多久了。外墻原先便有好幾個凹洞,她都細細地打量過了的,這會子不知道是急還是怎么的,右腳卻是始終懸空。
趴在柴房門口的黑將軍也像是感應到了什么,沖到矮墻旁,來回走動著,將半個身子撲到墻上用爪子扒拉著,卻是愛莫能助,只能在喉嚨里低低地嗚咽著。
矮墻的垛頭磚土年代久遠早就松動了,哪里經得起莊善若這么長時間地使力。“刺啦”一聲,莊善若手指下的垛頭滑下些細碎石子,她暗叫聲不好,卻來不及反應,只顧閉上眼睛,等著預料之中的重重一摔。
半晌,沒有動靜,莊善若發現自己的身體還是穩穩地扒在墻上,那只懸空的右腳找到了一個踏實穩定的支點。
莊善若吁了一口氣,卻發現有些不對。
這左腳踩在矮墻的凹陷處是腳尖用力蹬著,可那右腳卻是穩穩地落到一個柔軟的所在。莊善若趕緊扭過頭來,居高臨下看到一個寬厚的背,一個漆黑的頭頂。
莊善若下意識地將右腳往上一縮。
在底下托住她的右腳的那人卻仰了面沖她微微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齒:“妹子,莫動;再動,可要摔了。”
這聲音憨厚平順,莊善若聽話地化身壁虎緊緊地趴在墻上,然后由了底下的那人將她的右腳擱到一塊凸出的石頭上,這才順勢從墻上跳了下來。
此時,東邊泛出了魚肚白,映出了第一抹霞光。
莊善若看著面前那個果然是伍彪,倒是有些羞赧起來,這倒好,自己每次出丑都被他逮了個正著。
伍彪正要張口說什么,卻一打眼莊善若,馬上尷尬地將臉轉過去了。
莊善若不解,低了頭看身上,臉上騰得燒了起來。原先為了爬墻方便將裙子撩起來打了結,露出一截白色的里衣,一雙半舊的朱紅繡花鞋沾了斑斑污漬正大大咧咧地露在外面。
莊善若趕緊彎了腰要將那個結解開,一時慌亂手上不利索,倒是費了點工夫。
她將皺巴巴的裙角放下,又將雙足縮回到裙裾里,這才訕訕地道:“伍大哥……”心里慶幸天色未明,倒是能幫她掩蓋臉上的羞紅。
伍彪回過頭來,疑惑地瞅了瞅矮墻,道:“你這是……”
莊善若心里暗道,難道你看不出來我是在爬墻,卻避開話題,問道:“伍大哥,這么早,你是去哪里?”
伍彪老實人,有問便答:“剛從山上下來,看看前兩天放的套子有沒有套著東西。”
許家老宅的后院緊靠著大山,矮墻邊上的那條小路,也正是彎彎曲曲通向大山深處。
莊善若點點頭,就著晨光打量著伍彪。他身上依舊是那件看慣了的黑色夾襖,不過天氣漸漸地熱了,怕是將棉花胎子掏了當個單衫穿;背后挎了張弩,黑漆漆的也不知道背了什么東西。
“可有收獲?”
“不過一只半大的兔子。”伍彪平和的臉上一閃而過一絲懊喪,“原先像是套著了一只大家伙,可是繩套不牢。倒被它啃斷掙脫了。”
“那倒是可惜了。”
伍彪嘿嘿一笑,又將頭轉向矮墻,道:“這墻也不算高,你若是喜歡從這兒出來。下回我上山經過的時候幫你掏一兩個落腳的小坑。”
“啊?”
“保管叫旁人看不出來。”伍彪輕笑,眼中閃過一絲狡黠。
莊善若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這個伍彪看著贛,可也不笨。只一眼便看出她是偷跑出來的,卻又好心地給她留了臉面。
“呼哧呼哧!”墻內傳來黑將軍的呼吸聲。
莊善若將臉湊到墻邊,輕聲道:“我下來了,你回去吧!” ωwш? ttkan? C〇
一陣嗚咽后,是黑將軍的四蹄踏過雜草的悉簌聲。莊善若側耳聽著,臉上露出了舒心的笑。
黑將軍?伍彪心里雖然納悶,卻也不去問。
莊善若將背后的包袱解開,挎到肩上,然后與伍彪一前一后沿著小路往前走去。
一時無話。氣氛有些尷尬。
莊善若只得找話題:“伍姨身子可都還好?”
“好。”
“這天可算是暖和起來了。”
“是。”
“可有去看張嫂子家的寶根?”
“有。”
“她家大妮小小年紀。家里家外都能幫上手。可是能干得很。”
“嗯。”
莊善若實在是找不出兩個人共同的話題了,她絞盡腦汁想出個,倒是全被伍彪不冷不淡的一個字打發了。不由得有些氣苦。
眼看著天漸漸地亮了,村東頭的小路上也三三兩兩有了走動的人影。那是些勤勉的莊稼人。
莊善若想著她和伍彪雖然是名義上的姨表親,可兩個大男大女天剛蒙蒙亮便一前一后地走著,怕是被人看了嚼舌根。她倒是不怕,就怕耽誤了伍彪說媳婦。正要開口,卻見伍彪在前頭停住了腳步,轉過身來,對著莊善若道:“你原先的那個主意好得很。”
“什么主意?”莊善若一時摸不著頭腦。
“賣野味包子的主意。”
莊善若來了興趣:“生意怎么樣?”
伍彪笑,眉眼之間一片清朗之氣:“我將你的主意跟賀三哥賀六哥說了,他們都說試一試。也是運氣好,當天就打到了一頭獐子,賀三嫂做了兩屜的獐子肉包的包子。開始也沒敢賣的太貴,只比普通肉包子貴上一文錢。”
“怎么才賣五文?”莊善若覺得可惜。
“開始也沒人買,都嫌貴,后來有人買了幾個說是滋味極好,這兩屜包子沒到一個時辰就賣光了。”伍彪笑道,想著那日兩屜的野味包子賣光之后,賀六吵著要一鼓作氣,將剩下的肉全都做了賣了得了,還是蕓娘極力壓著。
“第二日賀三嫂還是只做了兩屜野味包子,一狠心將價錢提到十文一個。”
“可有人要?”莊善若心急。
“自然是嫌貴。”伍彪頓了頓,故意買了個關子,道,“可到末了那兩屜包子不到半個時辰便賣光了。”
“那便好。”莊善若舒了口氣,“普通包子賣得怎么樣?”
“賀三嫂盡夸你神機妙算。搶不到野味包子的,倒是只得選了普通肉包子,滋味好,價格便宜,也吃得滿意。”伍彪是由衷地佩服,“原先十屜包子要賣上個一天,這會子半天便全賣光了,只是苦于店面狹小,倒是坐不下這許多人。”
“那倒不急,若是過上一年半載賺了銀子另租個寬敞的店面也就是了。”莊善若回想起那個蕓娘,手藝好,嘴又巧,天生是當老板娘的料。
“多虧了你的好主意,賀三嫂直嚷著要好生謝你!”伍彪遲疑了一陣道,“你今兒可是進城去?”
莊善若含笑點頭。
伍彪喜道:“那到時去包子鋪坐坐。釵袋巷,你知道路嗎?”
莊善若點頭應了。
兩人在岔路上分了手。
伍彪看著莊善若迎了霞光往前走去,心里卻是懊惱不已,有句話在心里梗了半路,卻始終說不出口:“我今天也進城去,和妹子剛好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