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微微搖晃著,莊善若與許家安相向而坐。
許家安自從一坐上馬車,便只顧盯了莊善若看。
莊善若一早去劉家與春嬌辭行,而春嬌眼中的神采驟然黯淡下去的樣子,不由讓人一陣嘆息。每個人都有各自的生活,只有靠自己才能從深淵中脫身。
“大郎,你看我做什么?”莊善若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臉,“莫非我臉上有什么臟東西?”
許家安搖搖頭,答非所問:“像,真像!”
莊善若奇了:“像什么?”
許家安認真地端詳著莊善若的臉,笑道:“平安長得真像你!”
“像我?”
許家安點頭,道:“鼻子,眼睛,眉毛,都像你!”
“大郎看差了,又不是我的孩子,怎么可能都像我呢?”莊善若毫不在意,突然想起什么懊喪地道,“早知道你要去,平安的名字就讓你來取好了。”
許家安搖頭晃腦地掉起書袋來了:“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平安怎么不好了,大俗即是大雅。”
莊善若說他不過,道:“我們莊戶人家起名字,不過是叫著順口,意思吉利就是了。”
許家安定定地看了莊善若的眼睛,又道:“我倒被你提醒了,等回去得了空擬幾個好名字,給我們的孩子用。”
“給……我們的……孩子?”莊善若舌頭有點打結了。
許家安正色道:“自然是我們的孩子。我看平安模樣長得那樣好,若是你生的,說不定會更是俊俏呢。”
“我們不是說好了,我是要……”莊善若結結巴巴地解釋道,不知道許家安怎么又繞回到這個話題上來了。
許家安眼中閃過一片柔情,露出“不要說了,我都知道”的表情。
莊善若不禁語塞,這個大郎,不知道什么時候糊涂。什么時候清醒,和他較真豈不是自討苦吃,倒不如換個話題:“今兒天氣倒是不熱,也沒出太陽。我看西邊的云黑鴉鴉的,保不準晚些要下場大雷雨。”
許家安掀開簾子,朝西邊的天空看了看,道:“旱了這么多日,也該下場雨了。”
“家里那幾畝地,還有人照料嗎?”
“我不大清楚,左右二郎托了人照料著。”許家安輕描淡寫,“哪里真的靠那幾畝地過日子了?”
這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莊善若皺皺眉頭,又問:“聽說二郎幫著宗長家管城里的鋪子?”
“嗯。是間香料鋪子。”
莊善若也不再問,大郎是讀書的料,二郎是經商的料,與其拘在那五畝薄田里,倒不如各自尋了合適的路子——說來說去。這總歸是許家的家事,與她不相干。
臨到村口,許家安喊住了車夫。
“還沒到呢!”
“喝醉了酒,頭還暈暈的。”許家安用手撫額,道,“不如下去走走,透透氣也好。”
“嗯。”莊善若知道宿醉的難受。趕緊付了車資,扶著許家安下了馬車。
下車的地方剛好是柳河邊。雖然天氣有些悶熱,可是從水面上吹來帶了水汽的涼風,些許去除了一些暑氣。
“頭還疼嗎?”莊善若問。
“好些了,就是腦殼昏昏沉沉的,不像是自己的了。”許家安晃了晃腦袋。笑道,“什么酒竟那么厲害,我不過喝了三杯,喝起來卻是甜甜的。”
莊善若看著許家安神色倒是清明,道:“是榆樹莊的村釀。喝著的時候不覺得,后勁卻大。”
“嘖嘖!”許家安一陣后怕,“幸虧只喝了三杯。”
莊善若見時辰還早,便遙遙指了柳河邊的一座草苫的涼亭,道:“我們去哪里歇歇腳吧。”柳河邊有一座村人納涼用的八角涼亭,臨水而建,為的是納柳河的涼氣。
許家安點頭。
兩人剛到涼亭,無端便起了一陣風,是難得的暢快。西邊天空的烏云被風卷到一處,更是黑沉沉地像是要墜下來。
莊善若道:“怕是要下一場大雷雨,不過這雨來得急去得也快,我們少不得在這亭子里多坐一陣便是了。”
話音剛落,便稀稀拉拉地落下幾滴長腳雨來,柳河里蕩開一個又一個漣漪,轉瞬便連成一片。
兩人正慶幸,忽見東邊來了三四個女子,拿帕子蒙了頭正急急地跑過來避雨。
莊善若趕緊給許家安使了個眼色,兩人避到了涼亭的一角。
那避雨的四個女子又是跺腳又是甩袖的,想將身上的水漬甩干,可是衣裳早就半濕,哪里能干得了。
許家安厭煩地皺了皺眉頭,只打量了一眼,便將眼睛移了過去,看著涼亭外愈下愈密的雨去了。
當中身量最高的女子,跺了跺沾滿污泥的繡花鞋,抬起頭來,朝莊善若溜了一眼。
只這一眼,莊善若便認出了她是誰。
整個連家莊就從來沒出過像她這么媚的女子,除了許德孝的三姨太嫣紅,還有哪個?莊善若自從那日在宗長府門前匆匆一瞥,自是記住了這一張臉。
但見嫣紅穿了身桃紅色的紗衣,系了鵝黃的裙子——饒是這樣鮮艷的顏色穿在她的身上,卻也不見得俗氣,倒是更襯得她艷若桃李。況且半濕的衣裳緊緊地箍在身上,更顯出玲瓏體態。一張臉被雨水洗盡了脂粉,還沾了點點雨珠,更是顯得整張臉兒玲瓏剔透。特別是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像是帶了鉤子,沒的勾人魂魄。剩下的三個像是嫣紅帶出來的丫頭,她倒沒去留意。
莊善若秉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又往邊上避了避。
有個長了鵝蛋臉的丫頭,從懷里掏了帕子討好地遞到嫣紅面前,道:“三姨太,你再擦擦,仔細著了涼!”
“玉兒,都是你攛掇的,說是去看什么荷花,連片葉子也沒摸著,倒是被淋了一頭一臉的,真是掃興!”嫣紅雖然埋怨,可話語里也沒多少怒氣,接過帕子一下一下抹著手,十指尖尖,涂著猩紅的蔻丹。
玉兒陪笑道:“三姨太,都是我不好,沒想到這大半月沒下雨,我們剛出門就下了。”
嫣紅擺擺手,側過頭看了看涼亭里的石凳。
玉兒乖覺,趕緊上前用袖子將石凳抹了一遍,攙了嫣紅坐下了。
一股馥郁的香氣傳來,莊善若不禁皺了皺眉頭。只可惜涼亭外雷雨下得正酣,要不然怎么的也要拉了許家安避開。
wωω? тTk án? ¢ o 另兩個身材瘦弱的丫頭正互相擦著頭上的水漬,縮在一旁吭也不吭一聲。
當中有個穿綠裙的抬起頭來,無意中和莊善若的目光相撞,臉上頓時露出驚喜之色,想喊卻又不敢喊,倒是瞄了嫣紅好幾眼。
莊善若也沒想到竟在這里碰上了鸞喜。
鸞喜抹去臉上的脂粉,露出清秀的小臉,倒是還有幾分稚氣。
鸞喜的丫頭月兒一臉嬌憨,輕聲問:“四姨太,要不,你也坐下歇歇?”
嫣紅翹了腳,從鼻子里哼了一聲。
鸞喜趕緊朝月兒擺手,道:“我站在這兒就很好了。”
月兒年紀小,不懂事,看著坐得愜意的嫣紅分明有幾分氣鼓鼓的模樣,嘟囔道:“好好的,偏生拉四姨太出來賞什么荷花,還不是太太要讓四姨太給老爺伺候筆墨,故意支使開的……”
莊善若心里暗自琢磨,怪不得這八竿子打不著的兩人竟湊到了一處,原來竟是這個緣故。
鸞喜慌亂地一拉月兒,又為難地朝莊善若看了一眼,目光卻膠著在許家安灰青色的長袍上挪不開了。
涼亭外的雨愈下愈大,天地間竟連成了一片。雨水帶了泥漿濺到了涼亭里,帶來了一股土腥氣。
嫣紅趕緊將腿往涼亭里面挪了挪,不耐煩地揮著手里的帕子扇著風。
鸞喜卻低頭看看被泥點弄臟的裙面,猶豫了一陣,反而往外挪了半步。
莊善若看著心疼,看來同為姨太太,鸞喜在宗長府上遠沒有嫣紅混得體面,也不知道明里暗里受了多少擠兌。
這八角涼亭本就不大,當中又放了一張石桌,四張石凳,更是不寬敞。擠了六個人,實在是沒有更多的落腳的地方了。
許家安站得頗有些不耐煩了,他隨手拉了拉莊善若的袖子,道:“媳婦,你再往里站站,這袖子都被雨水濺濕了。”
他一說話,整個涼亭里的人全都往他身上看。
許家安自己倒是渾然不覺,只顧拉著莊善若往里走了一步。
玉兒不知道是為了在嫣紅面前顯忠心還是為了顯自己的能耐,看著許家安兩人穿著普通,便尖聲喝道:“呦,你是哪里來的?沒看到這兒有宗長府上的女眷,竟也大大咧咧的,也不知道避一避?”
嫣紅嘴角含了一絲笑,繼續不緊不慢地揮著帕子,只當沒聽見。
許家安根本不知道玉兒和他說話,依舊和莊善若道:“也不知道這雨什么時候能停,早知道便一氣兒回家就是了。”
玉兒跟著嫣紅在宗長府上也頗有幾分體面,見許家安對她置若罔聞,忍不住惱羞成怒,語氣也尖刻了起來:“我說呢,穿著長袍也不像個讀書人。若是真是讀書人,哪有不懂禮義廉恥,不知道避嫌的道理?”
說話間,竟要上去拉許家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