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一切都是她的自以為是。他沒把她放進下一個五年計劃。他把她的努力抹消了,問她要房租,而且是在他請她搬出去的時候說的,也許他眼中她過去做的所有都不值錢,只有錢最好。可是她也交著水電費呢。她寫了欠條給他,之后每個月領了工資,都結給他一部分拖欠的房租。六個月后,他讓另一個憂郁癥女孩到他家里給他研究,這回應該是琴瑟和諧了,他找到存在感了,心情大好,對她說剩下的錢不用給了。只剩下她倔頭倔腦地認死欠賬不放松。他說真的不用還了,她硬給他,他也不要。他大丈夫情結爆棚。
金惜早把自己的存款取出來,湊夠了余款,換成手機話費,一次性充入他的手機號碼,想象著他看到充值成功的短信時的表情,她控制不住自己,微笑了一個下午,她很滿意自己的惡作劇。當然,為了防止他用同樣的方式把錢還給自己,她把自己用了好幾年的手機號注銷了,換了一個新號。所以他有沒有嘗試把錢還給她,她也不知道。她覺得他不會的。因為他已經推辭過了,她依然用不能拒絕的方法把錢給他了,他是沒有責任的了,安心受用。之后,她把他留下來的痕跡清理干凈,從物質世界到精神世界都做了一次大掃除,當做沒有這個人。
現在,吳新飛知趣,沒有再提配合不配合的事情,他越要求配合,她越會提醒自己別配合,她會兜底翻出他留給她的陳年舊事刺激自己保持警惕。他轉了個話題,說:“你什么時候發現我在地鐵里跟著你的?是那天早上,我拉住地鐵里貼小字報的女人,幫你解圍的那次?”
“更早,大概是一個半月前,有一次,你在我身后打電話。我聽出來了。可你以為我認不出你,我也不用跳出來承認。”金惜早盯著吳新飛說。
這個談話的對手被驚嚇住了,足有半分鐘不說話,然后才開口解釋。他也是剛換到這家診所來上班的。上班第一天,無意中在地鐵里看見她。他起初很尷尬,可是發現她毫無反應,才想起她的臉盲。后來再遇到他的第一反應還是低頭,好像是在浴室里遇到了自己的上司,最好在裝沒看見的同時,不讓對方看到自己。確定金惜早沒反應后,他好奇心又起來了,接著早班客流的掩護向金惜早方向挪過去。有時他站在她身后,有時他站在她面前,金惜早對身邊的人一慣不多看,一手拉扶手,一手按住背包,閉著眼睛頭一點一點打瞌睡,耳朵豎起關注報站廣播,提早一站擠到列車門口,門一開,她也從渾渾噩噩中醒過來,劈開人群風風火火沖出去。
他想找個機會和她打招呼,可是沒有機會開口。上下班高峰這種要人命的時刻,不適合敘舊。這也是一個理由,更大的理由是他不知道自己怎么開口。
“看到那個女人貼的小字報,我和你一樣,很感觸。”吳新飛說。
金惜早挑了挑眉毛,她似乎對“我和你一樣”這句話不能認同,但她只是做了個表情,沒有說話。
“我年初做得也不好。”他做出檢討的姿態。
金惜早終于說:“不怪你。是我當年沒見識。”沒眼力,沒見識,才會把個慫貨當寶貝供著,自己決策失誤,投資失敗,怪不著別人。
吳新飛沒有得到他想要的相互檢討直到痛哭流涕的場面。他問:“那我們總還是朋友吧。”他沒有用太強勢的灌輸式口吻。
金惜早用很古怪的口氣說:“四海之內皆兄弟。”口氣古怪,是因為內心不平靜,不平靜,是因為這個人的要求——還能做朋友。所有分手后還好意思這樣說的人,都包藏著一顆賊心,站在朋友的位置,可進可退,又空隙就鉆,有事撇得一干二凈。干兄妹、干父女之類的同理,掩耳盜鈴自得其樂。
吳新飛眼看說一句錯一句,嘆了口氣,說:“那就試最后一次,看看催眠有沒有用吧。”現在他知道有個人肯配合你,以你的需求為標準努力,可以省多少事。現在他希望她放下架子,好好地讓他把心理疏導療程做完。
金惜早諷刺地撇了撇嘴角,說:“你不要勉強。”這種臺詞,應該是站在高處的人對正在掙扎困惑的人說的,比如心理醫師對心理壓力過大的病人。不過,看不起歸看不起,既然答應了,不把他打擊到最后一個項目,她也會覺得可惜的。
現在,她縱容他,像個大人縱容孩子的胡鬧,允許他去做一件力所不及的事情,板著臉偷偷看他出丑,等著他自動放棄。她脫了鞋子,在沙發上躺下來,緊了緊外套,抱怨說:“挺冷的。”她需要蓋一條被子,把自己的潛意識蓋起來,她才會有安全感。
“不用緊張。我沒有能力把你催眠了問出什么來。國內也沒幾個人能做到。我只希望你好好休息一下。”吳新飛從柜子里拿出一條新毯子。
新毯子,沒有被不知道什么人蓋過,她還能接受。
音樂換了,換成了海潮起伏,海鷗歌唱。他用老一套的詞令讓她從頭皮放松到腳趾頭,她都可以背出來了。她等不及他講完,自己把需要放松的頭皮到腳趾頭都放松了,包括她緊張的咬肌。
他總是讓人冥想草原,冥想大海,以為那就是遼闊。可是她一入境,就為自己創造一個宇宙,空空蕩蕩的,她的頭上什么都沒有,腳下什么都沒有,她自由地懸浮在宇宙里,宇宙不是黑的,也不是冷的,像凡爾納小說《從地球到月球》里寫的那樣,太陽從某個方向直射過來,火熱熾烈,在其他方向有明暗閃爍的星星。太陽是她世界里的燈塔,也是一架高功率的電熱汀,星星是黑天鵝絨幕布上的銀珠子。如同蜉蝣在清晨的空氣里漂浮,她在冥想的宇宙里飛了半天,也飛不出多遠,而飛出多遠也并不重要,因為這個宇宙里沒有飛行的目標
,只需要那種安心的感覺,不會有等待,也不會有失落,沒有永恒也沒有寂滅。有時候,她覺得自己已經悟道,可是從悟道者的角度看,她的執念又很深很深。
醒過來后,她看時間,自己睡了四十五分鐘,精力恢復狀況卻抵過平時自己睡三個小時了。這次是真的睡得很好,沒有被人打擾,嘟嘟囔囔地讓她在意識中走一條很長很黑的通道,問她看見什么人什么事之類的。吳新飛不見了,她走到門外,發現他在窗口抽煙。
“走了,再見。”金惜早宣布他失敗了。
吳新飛說:“等等。我知道癥結一定是你的童年陰影。”
金惜早不屑一顧。童年陰影誰都會說,就算沒學過心理學冒充醫師,上來先說童年陰影,十之八九會蒙對,病人直點頭,對的對的,是童年陰影。因為小孩子記性太好了,什么事情都會牢牢記下來,記一輩子,童年遇到一點點糟糕的事情,事后都可以演繹成童年陰影的。
吳新飛說:“以前,你總是很配合我,太配合了,你會猜我想要什么結果,就告訴我什么結果。其實真正的想法,你從來沒有說過,我從來沒打開過你內心。”
金惜早夸張地打了個寒噤,說:“真惡心。”
“童年的事,真的不能告訴我嗎?”
“我是孤兒院長大的,應該有陰影,沒有是不正常的。”
“不是的。不是那種陰影。”
吳新飛還想留她下來繼續探討下去。金惜早認定他GAME OVER了,她鄭重地點點頭說:“我不想再在地鐵里遇到你。”
“這恐怕有點難。大家都是這個鐘點,太早了起不來,太晚了會遲到。”
“只要你遇到我的時候別叫我,別說話,我就不會遇到你。”她把包悠起來。這個動作看起來是揮別,又像是隔空甩來一記耳光,結果她只是把包甩到肩上,故作灑脫地走掉了。其實她并不輕松,如果他真的再也不叫她,讓她遇不到他,那每一次坐上地鐵,她都會懷疑自己背后有一個熟人,只是不叫她。從不在變成無所不在,也挺可怕的。
她走進電梯,里面空空蕩蕩,燈光慘白。她的心莫名顫了一下,忽然怕了。過去她是什么都不怕的。她撥手機給桑仲夏,桑仲夏也許把手機放在房間枕頭下,自己卻坐在客廳做BABY服,沒接。她撥給馬滔滔,馬滔滔也許在上她的鋼管舞課,關機。她翻出柳妍的號碼,猶豫了一下,放棄了。她在手機里翻一個可以聊幾句的人,只需要聊幾句,讓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人知道她在坐電梯,如果電梯突然墜落,或者冒出一個鬼影,她死了,也能有一個人見證。
她把電話撥給了一個同事,假作問第二天采訪事宜,她的電話通話時間都很短,半分鐘內公事就說完了,她也到了樓底下。她對那個同事說“謝謝”,掛了電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