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還要和醫(yī)院的人、殯儀館的人打交道。老房子那邊需要布置靈堂。遠一些的親戚,也需要打電話通知。三轉兩轉看不見人影,也不告訴馬滔滔她可以幫忙做什么。他也是希望馬滔滔能代表他參與家族交際的,可是馬滔滔縮頭,他也不勉強。習慣成自然,家族里的事,只要與女兒無切身關系的,就把她撇在外面了。
馬滔滔回家,唯一能做的是換了一套整潔素爽的衣服,涂了粉底,沒有施胭脂,另外還給媽媽參謀了服裝搭配。她抱著肩膀,抱一條毯子在沙發(fā)上打瞌睡,等爸爸的電話。爸爸打來電話說:“你們過來老房子這邊吧?!?
老式單元房,敞開著房門,在樓道里聽見念經(jīng)機的聲音,聞到刺鼻的煙霧是香爐里的香和男人們手指頭上的香煙混合成的。來賓們進進出出也不用換鞋了,進來一撥,小姑媽用一次性塑料杯沖一批茶水,送過來。幾個伯母叔母在客廳里走來走去,與新到的客人打招呼。偶爾有爆發(fā)性的小哭泣,整體的調(diào)子確實十分平和輕松的。馬滔滔看見大堂姐二堂姐的孩子站在一處說笑,大人并不阻止。大人自己也忙著寒暄,聊最近的情況。沒看見馬涓涓,一問,請專門請了假在家看孩子,好讓孩子的外公外婆奔這頭來。
馬滔滔十分不滿,皺眉,找爸爸控訴。爸爸說:“爺爺滿八十了,是喜喪了,不能有人哭的。大家要笑著把他送走。”可是馬滔滔覺得,這里的人笑得太發(fā)自真心了,哪有一點點強顏歡笑的樣子。參加這種事情,他們本身都覺得十分無聊,又不得不來,便借高談闊論打發(fā)無聊。他們把爺爺?shù)膯适罗k成一次遠近親戚的碰面會,也許還是一次笑里藏刀的分贓大會。在這種氣氛里,想要好好緬懷下故人都是不能的。
在那兒耗了一天,等外地的親戚趕來吊唁。兒女和孫輩的幾個親人又守了一夜。隔天去殯儀館把事情辦了。爺爺?shù)倪z體被推向焚化間的那一刻,所有人仿佛預先排演過一般,各司其職。兒子和女兒們哭叫著撲向靈柩,而親戚們上來拉住。男人按住男人,女人按住女人。馬滔滔只哭沒湊上前,也有女人上來一邊一個按住肩膀,往地上撳,似乎她必須做出哭拜欲昏的樣子,才像個樣子。而到了午餐的豆腐席上,大家又笑逐顏開,推杯換盞,到宴罷大伙兒離席,還有個喝多了的親戚扶著
桌子喊:“別走,我還沒敬酒呢。我還要敬酒呢!”
把親戚們都安排上車后。爸爸對馬滔滔說:“你先回去休息吧?!?
馬滔滔說:“你是不是要和他們提遺囑了?”
爸爸說:“你緊張就先回去。都是小事情?!彼哪樕刹皇且ジ愣ㄐ∈虑榈哪樕?。膚色本來就黑,連日沒休息好,臉上的皺紋都深了,很是憔悴??吹民R滔滔直心疼。
“算了,我不走了。這是我的事情。我留下。”她出不了頭,站在爸爸身邊的勇氣還是有的。
老房子里,客人們留下的凌亂痕跡也沒心思收拾。伯伯、叔叔和小姑媽分頭送走了包干的客人,回到這里來,人手一杯茶。爺爺?shù)倪z像在臥室??蛷d里結束了茶話會,要開鴻門宴。他們要把這套老房子切塊分配一下,看見馬滔滔跟著進來,他們愣了一下,卻沒有誰先提出讓她出去。
爸爸不動聲色,喝著茶,養(yǎng)著神,先由他們慷慨陳詞。沒說上兩句,兩個伯伯先站起來,兩兩瞪著。
馬滔滔從小就討厭坐在這種場面里,一點也欣賞不來陰謀的美感。她掏出手機玩切水果,以此消除煩躁情緒。
他們發(fā)覺老三沒說話,就讓他表個態(tài)。馬滔滔遷走戶口后,他們便不把老三這一家的意見放在眼里了,如今讓他說話,也不過讓他評斷是老大辛苦,還是老二辛苦。
爸爸打了個哈哈說:“你們現(xiàn)在討論這些都沒意思了。老爺子留下遺囑了?!?
一句話,除了馬滔滔,那幾個坐著的都站起來了。馬滔滔見即將進入矛盾激化狀態(tài),把手機收進包里,抱著膝蓋看。
“不可能,老頭子寫了文件,讓我處理房子的事情。后來他話也說不出,動也不能動,哪來的遺囑?”大伯說。
“我也不曉得你們用什么話騙老頭子寫的委托文件,不要當老頭子老糊涂了,心里明白得很。隔天想清楚了,他就寫了一張遺囑。你們后來都不去管老爺子,還有什么臉坐在這里分家產(chǎn)?!?
“你去醫(yī)院照顧老頭安的什么心以為我們不知道。只不過老頭那時候話也不能說,動也動不了,做什么都沒法律效力,我們也沒點穿你?!倍f。不管遺囑什么內(nèi)容,先不承認遺囑的合法性。老三既然敢提出來,準沒好事。
“老爺子一個半月前寫好遺囑。是想想
你們做的事情不對了,留個后手。寫的時候有兩個護士做證人,寫好了護士保管,我們幾個有關系的人都不知道。要是我弄出來的,也不會先放在護士那里,我直接就拿出來了?!卑职植痪o不慢地往外拋他的證據(jù)和證人。過程雖然艱辛,但他勝券在握。
“你拿出來,我們看了再說。”小姑媽說。其實他們幾個都想知道遺囑的內(nèi)容,先否認其法律效力,就譬如是打開潘多拉盒子前布下個魔法結界,發(fā)生了自己不樂意的事情,也能雙眼一翻——我沒認過。
爸爸把一張折得很皺的紙?zhí)统鰜?,大伯二伯伸手接,他抬手避開說:“看歸看,別碰?!?
他們掏出老花眼鏡,湊上去看。爸爸舉著的手保持警覺,時時刻刻能抽回來。看清了紙上手寫的內(nèi)容,他們炸窩了。大伯摘下眼鏡重重拍在桌子上,不屑道:“假的!字不是老頭子的?!?
“肯定假的。”后面幾個附和,“老三你心太黑了?!?
爸爸慢悠悠說,“不要緊,還有證人,我們請公證處的人來,讓證人說話。字是病重時候寫的,也不怕做筆跡鑒定的?!?
馬滔滔坐在他身旁的位置,抬手掩住嘴巴,打了個哈欠。還有完沒完,接下去要摳法律條文,他們也是摳不過爸爸的。為了在各種場合不吃虧,得了理還贏聲勢,老爸專門研究過合同法、遺產(chǎn)法,連婚姻法都替女兒研究好了。
就在馬滔滔打第二個哈欠,嘴巴剛張開,就看見大伯閃了過來,劈手奪爸爸手中的紙。爸爸抽手,用另一只手護住,把紙捏成個紙團,緊緊捏在手心里。二伯,四叔和小姑媽都上來了,拉胳膊的拉胳膊,掰手指的掰手指。
馬滔滔始終以為,這一場舌戰(zhàn)群儒就夠了,沒有上演全武行的心理準備,愣了兩秒,爸爸被那四個人圍住了。她沒有意義地尖叫一聲,也加入戰(zhàn)團,抓住小姑媽的肩膀把她硬生生往外拔,一邊拔還一邊惡毒地用指甲掐她的肉。
還有三個中老年人對付爸爸呢。爸爸年輕時就是個狠人,打架從來不怕,只有別人怕他,還沒打就怕了。他不吭聲,一把揮開面前一個站起來??僧吘顾采夏隁q了,好多年沒有經(jīng)歷圍毆了,他的雙手瞬間又被一邊一個拗住。被他揮倒的四叔撲回來,手里是個玻璃煙灰缸。馬滔滔放開小姑媽,墻角的掃帚掄起來,喊:“爺爺在看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