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覺好眠, 再次醒來的時候,已是日暮時分,秋菊早已拿著洗漱用品候在一邊, 見她醒了, 忙笑嘻嘻上前來爲(wèi)她更衣, 邊問道, “娘娘, 睡的可好?”
“嗯!”夢白點頭道,一夜通宵忙碌,身心俱疲, 沾上牀榻便能睡著。
爲(wèi)她遞上竹鹽漱口,這才稍稍壓低聲音, 道, “祿總管來過了, 見娘娘睡著,便又回了去, 這回已經(jīng)是第三趟了?!?
“是嗎?”夢白淡淡道,微微理了理衣襟,“叫他進(jìn)來吧!”
秋菊道了個“是”便出去回話,不消片刻,小祿子入得內(nèi)殿來, 一番行禮問安, 這才道, “娘娘昨夜辛苦了, 睡的可好?”
夢白復(fù)又點點頭, “極好!”轉(zhuǎn)念,又問道, “皇上好些了嗎?”
“服過太醫(yī)的藥,好多了,只怕疼的厲害,皇上也是不會吭聲的。”
夢白應(yīng)道,有些言不由衷,“有你貼身照顧,也是比其它人更放心了?!?
一番閒聊,小祿子便又笑道,“烏特巴拉親王上京述職,永樂格格便捎了封信來給娘娘。”
“是嗎?”直到此時,夢白才稍稍有精神,“寫了些什麼?”
“皇上說不讓拆呢!娘娘自個兒看吧!”說完自袖袋內(nèi)掏出一封信札,雙手遞上。
夢白快速展開,信中所言,也無非是一些拉拉待她很好,她很幸??鞓吩圃疲瑝舭讍∪皇?,拉拉的爲(wèi)人,她最瞭解不過,又怎會如她所說?
繞來繞去,也無非是怕自己擔(dān)心,卻也不知,這樣做是對是錯。
“親王還在京城嗎?我要見見他?!?
“王爺述完職,皇上本欲留他小住幾日,王爺推說家中有事,便又急急趕了回去?!毙〉撟舆B忙道。
“哦!”夢白道,心裡有些微失望,只怕,那個人再不會讓她輕易見什麼外人了。
小祿子小心觀察夢白言行,見她無甚反應(yīng),這才又問道,“奴才前兩日隨皇上在獵園巡獵,聽聞娘娘要見奴才……”
“是!”夢白笑笑接口,復(fù)又直截了當(dāng)?shù)?,“此事再拖延不得,我也就不再拐彎抹角,我身邊有個叫衛(wèi)如雲(yún)的宮女,你應(yīng)該認(rèn)識吧?”
“是!奴才識得?!毙〉撟哟鸬馈?
“前些日子受了皇上寵幸卻未記檔這你也應(yīng)該還記得吧?”
“是!奴才尚記得?!毙〉撟舆@句答的異常艱難。太爽快,怕她聽了心裡不舒坦;太猶豫,又怕她見疑。真真是左不是來右不是。
“也是她的造化?!眽舭椎?,平白直敘,“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了兩個多月的身孕。”
“……”小祿子有些心驚,偷偷打量了她一眼,卻不接話,靜待她的下文。
“雖說皇上寵幸誰愛冊封誰都憑皇上喜愛,但懷有身孕的宮女,卻是不能再在我身邊當(dāng)差侍候了,就請你在皇上面前提提,讓皇上給她個名份吧!”
“娘娘何不親自跟皇上說?”小祿子巧言推脫,“娘娘的話,份量多大?一句頂?shù)纳吓攀浒倬洳恢埂!?
“小祿子你又何必明知故問?”夢白亦笑反問道。
“那奴才便麻著膽子試試。成不成,那還得由皇上自個兒作主?!毙〉撟有πΓ?dāng)下便告辭。
不到半柱香的時間便回了乾清宮,晚間給皇上守夜的空當(dāng),趁著四下無人,小祿子便道,“皇上,奴才有件事,不知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
右腳被高高墊起,小心的翻轉(zhuǎn)避免碰觸傷口,皇上的聲音有絲不同於以往的脆弱,“朕準(zhǔn)你奏,說吧!”
“今天,奴才上承乾宮去,聽貴主娘娘說,那衛(wèi)姑娘,已經(jīng)懷有身孕……貴主的意思是請皇上儘快冊封衛(wèi)姑娘。茲事體大,奴才不敢有所隱瞞,還請皇上決斷?!?
四周一片寂靜,半晌,皇上才道,“朕不想要,拿掉!”
“還請皇上三思!”小祿子勸道,面容哀慼,頭深深伏在地上。
“你還不明白嗎?”皇上嘲笑道,“從她嘴裡說出來的話,便要往相反的方向去理解?!?
皇上說的言簡意賅,小祿子不甚明白,但甭管他明不明白,此事已是磬鐘古石,再難更改。
晨起開門雪滿山,雪晴雲(yún)淡日光寒。
卻也最是春峭寂寞寒!
農(nóng)曆小年前,宮裡又綿綿下了一場大雪,對於衛(wèi)如雲(yún),皇上既不說冊封,也不說準(zhǔn)備怎麼處置?
只是,衛(wèi)如雲(yún)卻再拖不得,那身子越發(fā)顯懷了。爲(wèi)避免讓人見疑,夢白乾脆放她假,成日在小屋子裡呆著,三餐由秋菊送飯。
早起的時候,秋菊興致勃勃道,“娘娘,奴婢扶您上御花園子瞧瞧去吧?自打奴婢來咱宮裡,奴婢都沒瞧您出過宮門?!狈虊舭诐u久,秋菊大致摸清了這位貴主的習(xí)性,是以,此刻撒潑耍賴全用上,就是要央著她去。
拗不過她,夢白無奈只得答應(yīng)。
早起的主兒很多,但這樣踏寒賞雪的卻極少見,秋菊嘮嘮叨叨,“娘娘,早上還是冷的很,尤其是娘娘的身體,其實……咱可以晚點再來……”
“晚點唯恐就沒這般清靜!”夢白笑道,遙手一指,“你瞧,滿園銀裝素裹,枝葉上壓著沉甸甸的積雪,這般美景,我們卻是第一個欣賞的,不覺得高興嗎?”說完卻又是輕笑出聲,“爲(wèi)何覺得這重重宮牆之內(nèi),這雪也壓抑的讓人透不過氣來呢?”
“娘娘……”秋菊一時不知該如何接口。
“走吧!”夢白又道,“去亭子裡坐坐,泡杯熱茶,賞雪。”
天下間就有這麼巧的事,坐下不過一刻鐘的事,卻也有人踏雪而來,夢白擡頭一望,登時愣在了那裡。
是常寧王爺!
那日醉酒後的事記不清楚,但隔天卻已知道承乾宮的奴才都爲(wèi)這事受了皮肉之苦,時日久了,下人間偶有的竊竊私語她逐漸摸清了事情最後發(fā)展的脈絡(luò)。
聽說他在乾清宮外跪了一宿,隔天卻還爲(wèi)著這事跟皇上大吵了一架,想必,受到的責(zé)罰會不輕吧?
常寧看見夢白坐在亭子裡,也是一愣,隨即便咧開嘴一笑,大踏步便要向她走來。
“王爺!”身後的莽泰低聲道,扯住他邁開的步子,“王爺前段時間才因爲(wèi)和貴主娘娘的事受了皇上責(zé)罰,今次再牽扯進(jìn)來,只怕皇上要愈加不高興,請王爺三思?!?
常寧笑了笑,有些惆悵道,“莽泰,你雖自小與我一起長大,又怎會明白我的心思?”說完,衣袍一掀,笑著向夢白走來。
夢白不得不起身相迎,嘴裡道,“王爺!”
“娘娘!”常寧對著夢白一禮,待夢白說過“起”“坐”,才坐了下來。
“聽聞娘娘最近身體欠佳,可有好些?”
“謝王爺關(guān)心,已經(jīng)好多了?!眽舭状鸬?。
瞧了瞧夢白的神色,常寧又道,“昔日在集市見到娘娘,娘娘神清氣爽,風(fēng)采照人,令常寧難以忘懷;今日再見娘娘,娘娘風(fēng)采依舊,只是爲(wèi)何?眉間緊蹙,竟似鎖著千秋萬愁?”
夢白微笑,反問道,“如同一隻被困住雙翅的自由鳥,不能飛上藍(lán)天,不能回家,不能愛,也不能說不……如果是王爺,會怎麼辦?”
常寧目光灼灼,“如爲(wèi)帝王妻,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情!但卻也會極力爭取,不惜拼個魚死網(wǎng)破,最終也要得到我想要的東西,但又存在著道德和倫理的偏見,寧相思,也要負(fù)?!背幘}口,笑笑道,“如果是常寧,便會這麼做?!?
“寧相思,也要負(fù)?”夢白念道,“是寧願一輩子活在相思之中,也要不惜一切代價的離開嗎?”
常寧道,“這得靠娘娘的理解。”
夢白松開抱住紫金暖壺的右手,輕輕壓上他的,直視著他,目光中波瀾無限,“如果是王爺,會幫我嗎?”
掌心溫?zé)?,伊人又近在觸手可及的地方,常寧只覺胸口波濤洶涌,卻又深覺被禮儀教條束縛住,“如果是常寧,就不得不想想皇上,常寧不怕浪跡天涯,也沒有江山社稷唯重的抱負(fù),只願和心愛之人同首相伴到白頭,但常寧與皇上手足情深,唯怕傷了皇上,卻又不忍娘娘受煎熬,娘娘心高氣傲,不願與他人分享愛情的心,常寧也看在眼裡,常寧左右取捨,似乎雙方都割捨不下,這,就是常寧複雜的心?!?
夢白輕輕將手抽回,目光仍是柔柔的看著他,“沒有道德和倫理的違背,王爺這番話,已經(jīng)叫夢白感動。只是,夢白雖不信緣份由天定,但在錯的時間,遇見對的人,卻也只得錯過,王爺你能明白嗎?”
“錯的時間?遇見對的人?”常寧咀嚼道,笑有些苦澀問,“娘娘是在說常寧和你嗎?”
夢白長嘆一聲,道,“也許是,也許不是!”
常寧笑笑,灑脫道,“那娘娘便將來生承諾給我。”
夢白也笑,“我是唯物主義者,一切皆用科學(xué)的眼光看待,真的有來生嗎?”
“唯物主義者?”常寧念道,眸中一片疑惑。
夢白正要回話,卻見亭外走進(jìn)一個眼生的太監(jiān),忙打住,問道,“什麼事?”
行了禮,太監(jiān)跪在地上,雙手奉上蓋著紅綢的大銀盤,“回娘娘,這是皇上賞給娘娘的白虎皮襖,是皇上前些時候親手獵殺的一雙老虎……”
“哦!”夢白淡淡應(yīng)道,“放下吧!”
太監(jiān)小心放在夢白麪前的石桌上,小心問,“娘娘不看看嗎?皇上費了許多功夫,還說娘娘定會喜歡……”
“跪安吧!”打斷他,夢白道。
“喳!”太監(jiān)只得道,再次行了禮,這才退了出去。
“秋菊。”夢白叫道。
“娘娘?”秋菊匆匆上前,“娘娘有什麼吩咐?”
眼神指了指桌上的銀盤,夢白笑道,“把這個替我送給德貴人吧!”
“娘娘?”秋菊驚聲道,目光來回在盤子和夢白之間巡視。
“去吧!”夢白道,語氣卻是不容拒絕,秋菊也只得領(lǐng)命前去。
“王爺,繼續(xù)我們的話題?!眽舭讓χ幮πΦ馈?
常寧見她如此沉然淡定,只覺心中愛慕更深。
兩人談興正濃,卻又相繼默契的不再提那日醉酒之事。
臨近晌午的時候,常寧告辭,又坐了半柱香,園子里人漸漸多了起來,夢白欲回承乾宮,秋菊卻道,梅園花開,折些回去放在瓶裡,賞心悅目。
夢白猛然想起墨兒,只道是女兒家都愛這些,也就隨了她,墨墨跡跡直到午膳時日已過,纔回到承乾宮。
拿著花,夢白想起成日呆在屋裡難得走動的衛(wèi)如雲(yún),吩咐旁人都不得跟來,徑自便去了她的小屋,彼時秋菊正在佈置午膳,是以,未服侍在她身旁。
夢白進(jìn)了屋,卻見本該養(yǎng)產(chǎn)的人並不在屋裡,屋內(nèi)擺設(shè)零亂,幾個花瓶碎片散在地上,顯然在走之前經(jīng)過一番掙扎。
夢白怒氣沖天,回了承乾宮正殿,將一大幫子太監(jiān)宮女叫進(jìn)來,大聲質(zhì)問“怎麼回事?”
一大幫子人全跪伏在地上,膽顫心驚,俱不敢擡頭,卻也沒人回話。
夢白怒極反笑,“是不是我平日太放縱你們?所以你們一個個都不把我這主子放在眼裡?還不說是嗎?來人?把這羣該死的奴才都給我拖出去打,打到說爲(wèi)止?!?
立刻有侍衛(wèi)進(jìn)殿來拖人,夢白道,“一個大活人怎麼就能平空消失在這承乾宮裡?守宮門的眼睛都長到頭頂上去了?先把守宮門的奴才給我拖出去,不說實話就不要停!”
夢白從未在宮人面前發(fā)過這樣大的脾氣,既狠且快,守宮門的兩個太監(jiān)耐不住杖刑,抵不過十杖便招了,“哎喲……主子饒命?。∈堑摽偣軒诉^來帶走的衛(wèi)姑娘,主子明鑑哪……嗚嗚……”
“什麼時候的事?”
“娘娘前腳剛出門,祿總管後腳就來了……”
“原來那麼早?這時段掐的可真準(zhǔn)!”夢白冷哼,“別以爲(wèi)我不知道你們都是些什麼來路?他說要帶走,你就白白讓他這麼帶走?即便讓他帶走了,不知道馬上來稟報我嗎?”杖刑仍在繼續(xù),夢白不叫停,執(zhí)刑的不敢停。
“娘娘……主子娘娘……是秋菊姑娘臨出門前囑咐奴才們,待會兒宮裡有什麼動靜都不要管不要問,只要閉著眼睛放行就成了。”
這麼一說,直接把秋菊捅了出來,夢白厲眼逼視她,“你有什麼話說?”
秋菊“撲通”一聲跪在夢白腳邊,“奴婢有罪,請娘娘現(xiàn)罰。”
夢白冷笑,“怪不得自告奮勇承擔(dān)給衛(wèi)如雲(yún)送膳食的差事,原來早就計劃好了先把她與人隔絕,又盤算著我不會經(jīng)常去看她,即便她消失了我個把月也不會察覺;也怪不得今天央我去賞雪,原來早就策劃好這事?在林中墨墨跡跡不肯這麼早回來,也是爲(wèi)了給他們充足的時間吧?”
秋菊痛哭失聲,“奴婢對不住娘娘,奴婢……奴婢是皇上派來監(jiān)視娘娘的……”
“可真是我的好奴才!”夢白笑著站起,下一刻厲眼往大廳掃了一遍,“你們又是誰派來監(jiān)視我的?算了,我承乾宮養(yǎng)不起你們這羣奴才,打哪來的,滾哪去吧!”
“娘娘……”“主子……”底下衆(zhòng)人跪成一片,哀嚎不已。
夢白不再說話,冷冷自衆(zhòng)人間穿過,往乾清宮方向而去。
庭前獨立,空負(fù)相思。
一番通傳,夢白進(jìn)了西暖閣,見到的皇上就是這番光景,腳傷似乎已經(jīng)痊癒,玉立的身姿昂然依舊,卻也有著深可見的寂寥。
花盆底磕在地面的響動由遠(yuǎn)至近,皇上回頭,望著夢白的神情,瞭然道,“那羣奴才,果然瞞不過你?!?
夢白答道,“若非一時興起,恐怕便會就此瞞過去,皇上計劃縝密,夢白從未防患於未然,又豈會事事看穿?”
皇上嘆了口氣,竟讓夢白覺得今日的他意外脆弱,“你來晚了一步,那個宮女,已經(jīng)喝了藥……”
“那個宮女?”夢白重複,笑道,“對於與皇上幾番恩寵的女子,只會使用這種稱呼嗎?皇上果然夠薄情寡性!”
皇上也笑,深沉的眸子讓人看不出情緒,“自古帝王多寡情,朕也不能免俗,你只不過尚未看透而已。”
這番話說的,卻讓夢白心裡隱隱不舒服,轉(zhuǎn)念卻又道,“誠如皇上所說,帝王多寡情,那就請皇上放我離開,我願意去體會民間疾苦,從此與皇上相忘於天涯?!?
夢白的話,不可謂不震驚,夢白卻並未見到他臉上有太多的波動,只覺得,獵園受傷以後,皇上似乎深沉不少,只聽皇上平靜道,“這恐怕有些困難,歷朝沒有這個先例……”
“先例……是人做出來的,皇上做出來以後,自然就成了先例……”夢白答道,話完擡頭,目光直視他,敘敘道,“皇上如果不答應(yīng),我便將皇上受傷及今□□衛(wèi)如雲(yún)墮胎之事,全部告知太皇太后,屆時宮裡定會鬧的沸沸揚揚,即便有危險,我還是要賭一賭,不如皇上你來猜猜,太皇太后是會殺我還是會放我?”
皇上苦澀一笑,“你就這麼想離開我?”
“比起作繭自縛,我更願意在廣闊的空間自由呼吸,請皇上成全!”夢白說完,直直在他面前跪下。
半晌,皇上的聲音纔再次傳來,只是,深沉之外,竟也帶著絲疲憊的蒼老,“那麼,在那之前,先爲(wèi)我生個孩子吧!”
夢白爲(wèi)這句話所震驚,不敢置信的擡頭,“皇上?”
皇上負(fù)手背立,低頭俯視著她,目光沒有絲毫商量的餘地,“你難道不欠我一個孩子?”
有了孩子,便是一個牽絆!
夢白深知這一點,一時承受不住皇上的目光,微微低頭避開,生硬道,“可不可以?換個代價?”
“這是唯一的辦法!”皇上擲的有聲。
夢白一時思緒繁亂,不知該如何抉擇,只得道,“我再好好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