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時間,七點四十八分。
我死在了搶救室里,因為墜樓。警方很快就會到醫院,可是調查會有些艱難,因為樓梯井里是沒有攝像頭的。
“年前會見到女朋友,不要去高處”——我想起了余棠的那個預言,它們都靈驗了。
搶救室里,人已經散了,只有陸離還伏在我身邊痛哭。門又開了,孟小蘊沖了進來,他可能是剛剛得到了消息,扶住了已經哭得聲音嘶啞的陸姐,也忍不住嗚咽起來。
我呆呆地看著自己蒙上白布的尸體。昆麒麟在旁邊,說,你不該來這里。
“我已經死了……”
“不,你還沒到時候呢。”
他沖我笑笑,將手放在了我背上拍了拍。我不明白他在說什么,可眨眼背后就傳來了用力的一推,人直接往前摔去。
“只有一個人還能回去……”
他的聲音模糊了。我像是被推入了純白色的深淵,聽著原本就在耳畔的話語漸漸遠去。
第一次——第一次那么清晰,讓我知道這就是死別。
不要回去,不想一個人回去……
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回那個破道觀,每天包包小餛飩,飯后散散步,偶爾吵個架……
“我不要離開你啊……”
“對不起……”他的聲音回蕩在空白深淵中,盤旋又粉碎,“丘荻,對不起……”
——你食言。
你答應過我會陪我一起走下去的,差一分鐘也不行,差一秒也不行。
你答應過我那么多事情……
除了你,我已經什么都沒有了。
“昆麒麟……”
下一秒,那種撕心裂肺的痛遍布滿了肢體百骸。我無聲地慘叫,身體每一個部分都似乎被狠狠搗碎,痛,除了痛還是痛,眼前是一片血色,又迅速被白光稀釋了。劇痛讓耳旁開始強烈的耳鳴,一陣弦聲里,似乎夾雜著一個人說話的聲音。
碎了……修補……麻煩……
兩個人影在我面前晃動,都帶著口罩。這里好冷,我甚至可以看到白色的寒氣在房間里蔓延。
這是哪?昆麒麟呢?放我回去……放我回去!
就在下一刻,我竟然能聽見自己的聲音了,慘叫聲脫口而出,可連半秒都不到,嘴巴就被什么東西堵了起來。
“先修復他聲帶干什么?!”
“……哎。”
“反正活了!你到底會不會啊?把肺部先補好!”
……
——他們在做什么?在給我動手術嗎?
視野開始清晰,照在眼前的白光并不是來自于無影燈,而是一支普通的手電筒。不太穩定的光影中,左邊那個人正拿下口罩,然后罵了一句,“靠!戴著口罩臭,脫了還是一樣臭!”
我呆住了,因為眼前的人赫然是唐幼明。而右邊那個人要更高些,仍然帶著口罩。當碰觸到那雙眼睛時,自己有一種被冰裹住的感覺。
似乎認識,又似乎不認識。
身上的痛楚正迅速如潮水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麻木感。那個人伸出手,放在我的眉心。
“還沒到你醒的時候……”
他的聲音很沙啞,讓我的神智漸漸安定。
睡吧,丘荻。
睡吧……
我合上了眼。
————
這一覺仿佛很長,卻短得嚇人。當我再次睜開眼睛時,自己在一間開著日光燈的房間里。如果不是因為兩旁都排滿了蓋著白布的床,我一定以為這里是冷藏庫。
但這不是,這里是太平間。
那種刺骨的寒冷刺激著皮膚,我近乎于摔下病床,跌跌撞撞往門口走。門沒有關,這不正常,太平間的門應該是一直關著的才對啊……
外面的走廊沒有燈光,當走到門口時,我發現黑暗中有一個白色的人影,正靜靜靠在墻上。
“醒了?”
他穿著醫生的白大褂,口罩摘下了,掛在耳朵上。這張臉很不錯,清俊好看,可是面無表情。我總覺得在哪見過他,可不知道為什么就是少了些細節對不上,直到他從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副金絲邊眼鏡。
“不認識我了嗎。”他低頭戴上眼鏡,當抬起頭的時候,這個人的氣質已經變了。
“葉醫生……”戴著眼鏡、溫和的面容,親近的語氣……我想起他是誰了。
“你可以叫我葉月潭,也可以叫我白霞。”他說,那種讓人感到親近的氣質剎那消失,重新回到了一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也不算初次見面了,很多話能省則省。我是影白樓的首座,昆麒麟可能和你說過,除去茅山,還有兩個派門以影君聞名,影白樓就是其中之一。”
我抱著手,冷得發抖。他讓我跟上,然后轉身走向了安全出口。
“我知道,你一定在想,我是不是人類,是不是誰派來監視你、害你的。”
“……那你是嗎。”
“我是人。我是跟著你,負責保護你的。而這一次你的死亡,是某個人允許的,我必須放任你經歷一次死亡。”
“……為什么……”
“還人情。至于是誰的人情,對方要求我保密。你現在的內循環正在恢復中,不要劇烈運動,大概一個月后就能徹底恢復。在外界的記錄上,死亡時間是七點四十八分,現在是九點四十五分。我們用一具影君替換了尸體交給警方解剖,記住,丘荻因為父母過世哀傷過度而自殺了。在你死前,另一具和你擁有同樣容貌的影君已經去了律師事務所,要求將所有的財產轉移到昆麒麟名下賬戶。我這里現在有兩樣東西,一份是下一班飛往北京的機票和一個新身份,你到北京,余棠會接應你,你的下半生可以衣食無憂。另一樣是一封信,當你看完這封信后,你就永遠不能再退出昆門鬼之亂了。”
“……什么意思……”
當我開口的時候,感到肺部還有微微的疼痛,像是肺炎的感覺。葉月潭、或者白霞走在前面,一邊走一邊脫下了白大褂,隨手扔在樓梯井里。
“那個人告訴我一句話。信里面,有救昆麒麟的希望。”
“我選信。”
“決定了?”
“……對。我選信。”
白霞在一樓的平臺上,回頭俯視了我一眼,然后從口袋中拿出了一封信給我。他說,我很意外。
意外什么。我笑了,直接拆開了那封信。信是打印出來的,上面只有兩行字。
“兩條魚仙人。
樂陽是白檀。”
看到內容的時候,無論心里有多大的驚濤駭浪,我的神情都沒有一點改變。
白霞沒有問信上寫了什么,只是推開了安全門,外面是冷清的醫院大廳,只有零散幾個家屬在角落等誰。我們走了出去,路過門口垃圾桶的時候,我用垃圾桶上還沒完全掐滅的煙頭將信燒了。
“我……想托你幫我聯系兩個人。”
“可以。那個人讓我給你力所能及的協助。”
“一個是金召,一個是唐幼明。”我在寒風里凍得手腳發麻,好在他很快就帶我上了車,開了暖氣,“不要以我的名義叫,而我現在也不能回昆門道觀……我沒死的消息有幾個人知道?”
“一個是我,一個是唐幼明。唐幼明是被要挾來的,那個人手上有他的把柄。所以你還活著的消息暫時是保密的。”
“繼續保密……我需要一個新的住處,身份,銀行賬戶……父親公司的那些股份和其他不動產會怎么分配?”
“你的遺囑上已經將它們全部留給了昆麒麟。錢會在三個月內到賬。”
“那就大概會有……夠了。”我靠在車后座上,長長地松了一口氣,“你說我不能退出了對嗎。”
“一旦你退出,我就會殺了你。你的機體由我修復,生死也掌控在我手中。而你如果不退出,影白樓就會幫助你。那是我和那個人的協議。”后視鏡里,白霞的眼神很沉靜。
我點頭。
“那就開始了。”
——敢讓我失去一切的那個人,我要不惜一切代價,看著他死在眼前。
第一步,唐幼明。
車停在了黃浦區北的一棟公寓前,白霞給了我鑰匙,這里是影白樓的一處房產。我們約定明天早上八點見面,到那時候,我必須看到唐幼明。
首先,我的目標是救出昆麒麟,在通往目標的路上不擇手段。我已經死過一次了,這次的死亡是那么明確地告訴自己,除非我也開始布下自己的局,才能活著救出昆麒麟。第一步是很難邁出去的,可只要邁出去,第二步就不會艱難。
我要救出他,然后像開掉腫瘤一樣切除所有可能威脅到我們的因素。唐林霜,樂陽,裴通明,昆門鬼……自己的名單上已經有很多人了。對付這些人,不會比切掉幾個腫瘤更難。沒有任何退路,不是他們死,就是我亡。
公寓的房間很寬敞,里面有著一般的裝修,足夠滿足一個人的居住需求了。我從書桌上拿了幾張打印紙,開始整理所有的事情。
十七年前,昆慎之失蹤。十六年前,昆春君失蹤。
然后自己再次拿出一張紙,上面寫著七點四十八分,丘荻死亡。
我要將這些事情連起來,總結出所有已知的情報籌碼,確定最先要切除的那個腫瘤。
前面的路,沒有一絲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