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都快忘了拷機是什么樣子的了,所以和傻子一樣瞪了半天。九七年時候拷機還是主流,手機是奢侈品,所以我看到張究學對余椒的心理引導記錄就會心一笑——王兆陪女朋友出去了兩個小時收到了四十多個電話,這種騷擾在當時不是所有人都玩得起的,因為大哥大用的還是模擬信號網,打單子收費的,話費很昂貴。換算到現在就相當于你對象每隔三分鐘給你送張千元購物卡,難怪兆哥兒女朋友以為他傍富婆了。
按照昆麒麟的說法,在他師父失蹤前,昆門道觀的生活是非常富裕的,否則絕對買不起大哥大,大哥大最早時候兩萬人民幣,那是什么概念呢——在那個年代,全中國的萬元戶排成一排,用一條機關槍的子彈就能全部掃光。
他們拿出來的是九七年該有的東西,而且還是九七年土豪該有的。我該怎么求證啊?九七年……九七年還有什么?
自己只能問昆麒麟,“你師父經常帶你去淮海路嗎?去淮海路干什么?”
“看霓虹燈啊,你這都不知道?”他說。
聽見這句話,我徹底沒力氣了,一下子蹲了下去,抱著頭。
如果這真的是我這條時間線的十二歲的孩子,他是說不出這種話的。現在沒人還會去淮海路看霓虹燈了,都是去購物的。在九七年,我爸媽帶我去淮海路玩,也是說一起去看燈。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特有的特色,偽裝不出的。昆慎之說的上海話就是我父母那一輩會說的,很多用詞、口音,是我這輩子都學不會的。
這兩個人,真的是十七年前的人。
平板手機和大哥大放一塊,特別有一種繚亂感。昆慎之蹲在那里用手指戳戳它,屏幕被弄亮了,他覺得有意思,就湊在那看。
“這是什么?”
我指著那個大哥大,“再過個十年,它就會變成那個小薄板。能上網打游戲,能看電影,發郵件,叫出租車,拍照片和電影。”
“怎么可能啊?”
“問摩托羅拉去吧。”我說,“我是從二零一五年過來的。”
在這間小病房里,兩盞燭臺幽幽亮著,我們三個就坐在了一起,跨越了十七年。如果這樣看,昆慎之和樂陽的差別還是很大的,主要就是氣質上——這個人真的特別討人喜歡,當我證明了自己沒有敵意后,他一個勁地給我賠不是,說剛才自己下手重了。
這次巧遇真的很好玩。我知道,人是不可能回到過去的,這個場景應該也不是真實的。可不知為什么跨過十幾年,我和這兩個人互動著,沒有一點隔閡。就算自己快死了,死前還能和師徒嘮嗑,其實也是很不錯的事。
我望著這兩人,也沒覺得害怕,就覺得有些難過——十七年后,一個人失蹤了,一個人和光同塵。而現在他們在面前坐著,那么年輕平安。
這對師徒過來是為了追查一個叫做羅盤的東西。“羅盤”——我曾經在昆門鬼的日記里見到過,而聽到我知曉昆門鬼,昆慎之的眼神變了變,但是沒在徒弟面前說什么。
“我們來這里,和昆門鬼沒什么關系。”他說,“主要就是想查明關于羅盤的事情。丘醫生到底是誰呢?”
我苦笑,說自己真的是從未來莫名其妙進來的。如果他們不相信,我可以告訴他們下一任國家主席是誰。但是沒意義,因為眼前的場景只是個幻覺罷了。再如何互動,這兩個人也不是原來的兩個人,十七年前昆慎之是一個人到達地下病房然后身亡的,昆麒麟根本沒有跟著。
“或許也是由于羅盤吧……”他沒有再執著于這個讓我尷尬的問題,用手指在地上的灰塵中畫了一個圓,“羅盤是一種可以影響這個地區時間與空間的大型法器,當它運作起來的時候,這里的發生任何異常都不奇怪……或許你真的是從未來過來的人,只是正逢羅盤運轉,然后被卷入了十七年前。”
羅盤到底是什么我也不關心也聽不懂,可是昆慎之的話卻有些恐怖了——如果他說的是真的,那我真的在十七年前,如果現在出去,還能見到淮海路的霓虹燈,還能見到……
還能見到……十七年前的爸爸媽媽。
“不是經常有那種莫名其妙的失蹤嗎?”他說,“一個人好好的,突然就不見了,也沒有尸體和痕跡……很多時候,這個人只是被羅盤卷了進去,落入了不知道哪個年代地區罷了。那種大多是由于私下運作羅盤導致的失誤,調查這種事情,也是仲裁人的職責。”
昆慎之告訴我,這一次,他們也是來調查羅盤的。七院陸續有人失蹤,沒有任何線索,所以懷疑是有人在七院開啟了羅盤。我腦中立刻就想到了昆門鬼的日記,就將手機里面的圖片調了出來給昆慎之看。
之前就把所有的筆記都拍進手機里了,內容十分巨大,昆慎之大概還以為現在的平板手機和當年的大哥大一樣是高端奢侈品,猶豫了一下才敢小心翼翼接過。他拿著手機學習怎么翻圖片,人類對于這類東西的學習速度快得令人發指,很快也就熟練了,一個生活在九十年代末的人正拿著智能手機看照片。不過他越是看下去,神色也越是凝重——這是個不太會演戲的人,他幾次想要掩飾自己的焦慮,卻又不知不覺地露出更加苦惱的表情。
昆慎之看了大概十幾分鐘就沒有再看下去了,問我這些東西哪來的。
我說,是十七年后,老病房樓焚毀后的地下室。
他聽了,眼神有些黯淡,然后長久地沒有說話;直到昆麒麟出聲詢問,他才如夢初醒,將手機推還給我。
“……沒什么。”他說,“都是些不可能成功的實驗罷了。羅盤確實有影響時間空間的能力,但是……但是運作起來極其復雜。憑一個人,幾乎是不可能開啟的。巨門界也不知道存不存在……”
“我曾經看到過巨門界的入口。而且昆門鬼不知出于什么目的,也進入過……”
“——丘醫生!”
他突然重重拍了一下地板,火光微微抖動。昆麒麟神色有點詫異,大概沒有見過師父這樣子。
“……丘醫生,很多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他這是什么意思啊?
昆慎之真的是個完全藏不住情緒的人,和樂陽近乎于兩個極端。他這個反應顯然是知道了很重要的事情,但就是不說出來。假設這真的是十七年前,那接下來會發生什么事情我一清二楚!
“若這里真的是十七年前……”我終于忍不住了,站起來指著他,“你,會死在這里,和白麒麟一起;而他……”我指著昆麒麟,“他會被人拉下仲裁人繼承者的位子,十七年后為了追查昆門鬼生死不明!雖然我不知道昆麒麟為什么會在這里,他應該根本不知道這的才對……但是——”
“沒有但是,如果十七年后你真的會成為昆麒麟的朋友,我現在就要把你送回去,不能再拖了。”他拿起了燭臺,將昆麒麟拉起來,往門外推去,“你也走。順著原路回去,不要告訴任何人你來過這里!”
他的反應太大了,昆麒麟顯然不放心師父這樣子,還想走進來,卻被一把推出去。
“回去!現在!”他蹲在徒弟的面前,拍拍小孩的肩,“麒鈴已經給你了。黑麒麟很強大,可以保護你。不要提起今天的事情,忘了就最好……從現在開始,師父不在的時候,你就是掌門了。”
“不……這到底是怎么了?”昆麒麟過來也想看那些圖片,“師父你到底看到了什么?他說的是真的?你會……”
“不會的。如果你還當我是師父,就聽我的話,按原路回去。”他放緩了語氣,努力安撫孩子,“師父要送丘醫生走了。他不是現在的人,要回去才可以。”
“等等!”我抓住他,突然也想起了什么,“昆掌門和我一起走吧?十七年后發生了很多事情,現在局面已經徹底亂了!你有個叫做樂……”
話未說完,昆慎之竟然就上前扭住了我,然后捂住了我的嘴;昆麒麟還不知所措地站在門口,被師父吼了一句才一步步退遠的;我說不出話,完全不理解他為什么要這樣做——我知道所有十七年后會發生的事情,如果現在說了,那么很多不幸就不會發生,為什么不讓我說?!
門外,昆麒麟跑遠了,腳步聲越來越輕。昆慎之終于放開了力道,然后擰開了浴缸的水龍頭。這里的水管居然真的能放出水,不過就是有濃重的鐵銹味。
“現在,我會把你馬上送回去,在羅盤運行到下一個分度之前。”他的袖子被水弄得濕透,淌了一地的水,“水鏡是唯一能逆行羅盤的通道了。你的到來證明了一件事情,就是這個地下病房確實是羅盤的陣眼,在這個陣眼可以不斷做關于羅盤的實驗,你給我看的那本東西,上面寫的內容都沒有錯。但只有一點——”
燭光被擱置在鏡子前的小平臺上,水面上照出我們倆的影子,不斷扭曲。寂靜里燈花驟然爆響,他的手掌按在了水面上,驚起一層薄薄漣漪。
“……這些筆記里進行的實驗,應該是還未發生的。”他拿過了蠟燭,在水面上劃動,白臘油落在水面上,連成了一連串的圖案,“丘荻……你叫丘荻對嗎?”
“對。”
“昆麒麟以后……過得好嗎?”
我沒有想到,最后一個問題是這個。而他望著我,眼神含笑。
很好。我說,他會過的很好的。
昆慎之笑了,怡和而平靜。
“那樣……我就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