轎車里,余椒死死地拉住他,眼神黯淡。丘荻不知道他們準備把自己帶到哪去,一共兩輛車,一前一后開過了北京的雪地,而且是向城北的僻靜處開。他看看路況,不得不感慨,原來這就是北京不堵車時候的樣子啊……
車是由余家的人開的,副座和后座都有人,負責跟著監視。最后,車停在了一間招待所門口,招待所的鐵門是拉上的,用一根鎖鏈固定住,有人拿了鑰匙打開了它,然后推著兩個人進去了。
“你是誰?”有人問他。
“我……是醫生。”
“哪個醫院的?”余椒的二哥也進到了招待所里面。這里沒有營業,可能是他們做一些臺面下買賣的地方,有人關門開燈,可以看到窗戶都是用鐵欄桿焊死的,或許不僅僅是做生意的,還是滅口的地方。
“上海七院。”
“上海?”
里面幾個人面面相覷,一時也摸不清他到底是干什么的。有人打開了一間房門,房間里面一股霉塵味,嗆得人有點惡心。大燈被打開了,這是招待所的房間,但是沒有多的家具,只有幾張破椅子,發霉干裂的墻紙斑駁褪色,貼地電線都裸露在外面,被老鼠啃掉了皮。
“不管他是誰,今天就先把事情了了。”余椒的大哥說,“余衫,你處理這件事情,我先回家處理白事。”
“為什么我留在這?”
“長子總要在場。”
余衫看起來很不服氣。這兩個哥哥看上去和長大后的余椒沒什么相似之處,大哥稍微有些胖,面目平平。余衫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留下,回過頭怒視著丘荻和余椒。小孩子被嚇到了,躲在他身后。
“你,去洗手間放水。”
有人立刻就將丘荻拽了起來,推向洗手間,打開了那里的燈。廁所間里的墻都是油黃色的,估計很久沒清理過了。丘荻不知道這些人想做什么,呆立在那里。
“把浴缸放滿水,你沒聽見嗎?”
余衫在后面催促。浴缸的水龍頭已經生銹了,看上去很久都沒有用過。
“……你們想做什么?”
余椒被他們推了上來,也站到了浴缸邊。余衫說,“這種人本來出生就該被悶死的,你動手,然后就能走了,出去把嘴閉牢了。”
——他聽懂了。余衫想讓他殺了余椒,等于是封口了,丘荻出去也是不敢亂說的。
“你……別開玩笑了。”
“那你就和他一起死。”余衫不耐煩地看看手表,說,“快點!”
丘荻呆住了,轉頭看向旁邊的余椒。小孩子怔了怔,立刻就放開他,眼里滿是驚懼。
“你沒殺過人?”旁邊有人問他,浴盆里的水已經放了一段了,不過還很少。他突然掐住了余椒的頭,用力往下面摁去,“就這樣!”
“你放開他!”
“啊——”
屋里頓時混亂了起來,丘荻把余椒從那個人手里搶過來護住,看著身前的三個人。
“你們等等!”他喘著氣,想和那些人拉開距離,但是已經被逼到墻角了,“等等……讓我想一想……你們急什么呢,我們也逃不掉啊。”
“快點!”余衫催促,“我沒你那么閑。”
丘荻望著四周——廁所里沒有其他東西,窗戶是被磚頭砌死的。但是這些人沒有給他思索的時間,因為水已經足夠了。
“你不動手,也有其他人會動手。”余衫的眼神很冷,沒有一點可以商榷的余地,“到時候,你就和他一起死。”
“我……我知道了!”
丘荻咬牙,一把拉住余椒,將小孩帶到了浴盆口。幾個人圍著他,等著他動手。
余椒拼命掙扎,但被他從后面抱住,捂住了嘴。
“你們都出去,我就動手!”他和這些人說,“你們看著我,我下不了手!反正我也逃不掉,他死了我會叫你們的。”
余衫冷笑了一聲,“矯情。快點吧,就給你十分鐘。”
然后,人們就離開了洗手間,把他們倆留在里面。丘荻這才松了口氣,附在余椒耳邊說,“我是救你的,冷靜點,聽我說。”
“什么救我?你和他們一樣!”
小孩子紅色的眼瞳被淚水弄得晶瑩可憐,看得人心碎。丘荻看到他身上的擦傷,心都快絞起來了,“我先把門關上。”
幾個人在外面等,也沒有管他關門的事。丘荻把門關上,先看了看門縫的高度,然后問他,“你會屏氣嗎?”
“不會,你要干什么?”
“先練練,很簡單的。”
估計這孩子從小也沒游過泳,會屏氣就怪了。現在時間緊急,丘荻先給他示范了一次,將頭蒙進水里,然后讓余椒先練起來。雖然不知道究竟是做什么的,但是他也只能照做了。第一次蒙水肯定蒙不了多久,他只蒙了十秒。丘荻皺著眉頭,覺得不太夠。
“你先在那頭練,至少練到一分鐘,最少不能低于四十秒。”
“好難啊!”他抱怨。
一個長方形的浴缸,他在另一頭練習蒙水,丘荻在靠近門口的那頭往外舀水;在門外的人聽來,這種水聲就是余椒的垂死掙扎了。很快,地上就全是水了,水龍頭也在往外放水,水從浴盆口滿溢出去,終于開始流出了廁所的門縫。丘荻大致計算了一下水量,接著就讓余椒準備。
“待會聽見他們開門,你就裝死,然后頭蒙在水里,一定要保持住。”他叮囑余椒,“我給你留了個大哥,有個家人總歸是好的。”
這樣說完,他就向門外喊,“行了,他死了!”
聽見對方的腳步聲近了,丘荻推了他一把,小孩子立刻依言將頭蒙進水里屏氣,人靠在浴缸壁上裝死。
門打開了。廁所里的水一下子涌出去更多,在房間里蔓延開。余衫抱怨了一句,不過也沒在意這種事。看到了浴缸壁上一動不動的余椒,他才滿意的點點頭。
“你去看一下,他是不是真的死了。”他說。
那個手下顯然也不是什么文化人,只是圍著余椒看了一會,然后將人拉出水,探探呼吸——丘荻其實挺緊張的,就怕對方上來就很有專業素養地摸脈搏。但是這個時代各種刑偵片和罪案片還沒進大陸,換做現在,小孩子都知道現在脖子旁邊摸一摸。
他沒摸到余椒的呼吸,就沖著門口點點頭。余衫笑了,和丘荻說,“早殺晚殺都一樣,你何必呢。行了,把尸體處理掉吧。”
丘荻早他們一步抓住了余椒,背在身上。那幾個手下也不想碰小孩子的尸體,看到有人主動去背,自己也樂得輕松。現在這個人等于和他們是一條船上的人了,也沒人在提防他。丘荻故意最早離開廁所口,在門口停了停,然后突然帶上了門,關上廁所,自己就背著余椒向門口沖去——后面的人發現不對,但是要加上開門時間,等到他們出去,兩個人早已逃出房間了。幾個人正要追,忽然聽見了什么東西爆裂的聲音,回頭一看,房間的墻紙已經燒了起來。
北京冬天的室內十分干燥,原本就干裂的墻紙全都是易燃物,火勢跑得比人更快,一路蔓延出了走廊。電路碰水后爆出的火花引燃了墻紙一角,當他們發現的時候,其實小半面墻都已經燃起了烈焰。丘荻已經帶著余椒逃了出去,關死了鐵門,然后拉上了門口的鎖鏈。
“我逃不掉的。”余椒還不知道里面發生了什么事情,戳了戳丘荻的肩,“回家后,他們還是不會放過我的。”
“他們不會回家了。”丘荻說。余家的車就在外面,可惜沒有車鑰匙。就在他覺得可惜的時候,一只小小的手拿著一把鑰匙舉到他臉旁。
“我剛才從那個高個子口袋里掏的。”他說。
兩個人坐進車里。這個年代能有一輛這樣的車,等于開著勞斯萊斯上街,車里保養的很好,暖氣很快就打了上來。盡管王兆借了件外套給他,但丘荻還是被凍得夠嗆。
當他們上車時,招待所的鐵門后傳來了撕心裂肺的嚎叫聲。余椒不太明白那是怎么了,直到看見門縫里透出的火焰,“里面失火了!”
“所以我說他們回不去了。”
“他們會給燒死的!”他說著就要下車,被丘荻一把拉住。
“沒用了。”丘荻說,“我們沒有鎖鏈的鑰匙。鎖上了就開不了了。”
“但是……”
“你自己都知道,如果他們還活著,你回去了就是死路一條。”丘荻看著他說,“快走吧,在火災把聯防隊引來之前。”
熱車熱得差不多了,丘荻就開動了車子。開了很多年自排擋,突然要開手排擋,難免磕磕絆絆的,但好歹是開出去了,中間熄了幾次火,只能重打。就在車開過兩個街區后,他們聽見了消防車的警笛。遠處,招待所的建筑已經一片火海,紅色的火光照亮了雪夜。就在這時,一輛車迎面開來,然后橫急轉彎在了他們車前。丘荻看到這個車牌,認出是王兆從老書院開出的那輛車,便打開車門。對面車上下來的果然是王兆,看到他和余椒都活著,有些難以置信。
“我想了想,這樣回去還是睡不著的。”他說,“余家亂成一團,反而沒人注意我。我就想試試看救出余椒。找地方借電話,求我朋友找各種關系問到了這個用來清理門戶的招待所,剛開到半路,就看到余家的車,還以為晚了一步。”
丘荻把車扔在了路邊,兩個人一起上了王兆的車。死里逃生后,余椒的表情一直很難過——畢竟是小孩子,哪怕哥哥們這樣待他,知道他們被活生生燒死了,仍然有點害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