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天,昆麒麟明顯有點消沉。丘荻知道是因為曲艷城的關系,對于這個孩子,兩個人都心情復雜。
他是昆春君的兒子,算輩分和昆麒麟已經算同輩了。而昆春君死在丘荻手里,無論當時是什么樣的極端情況。
“怎么也不能算是個圓滿結局。而且,唐林霜來上海了。”他靠在沙發上,看了一眼丘荻,“我會盡快讓她回去。”
丘荻正在理論文格式,皺著眉頭,“那么急做什么?我要和她敘敘舊。”
“丘荻……”
“今天我夜班,下午三點后去醫院。”他說,“最近很忙的,還真是沒空管她。”
那真是太好了。昆麒麟松了一口氣。
丘荻收拾了東西,開車去醫院了。他的確沒空管唐林霜,因為就目前的情況來說,她希望嫁入昆門,就不可能讓雙方關系交惡。
今天的夜班他是一班,沒有什么事,事情主要是二班在頂著。他到達醫院時候,外科辦公室很空,大家都手術去了,就幾個學生坐在一塊兒玩手機。
“有事不?”
“沒事,今天挺閑的。藥都換好了。”
“那行。”丘荻點頭,看到了手機短信。他樓下在產科的學妹最近準備結婚,拉他下去嘮嗑,“我下去了,有事打電話。”
學妹和他差三屆,當年也是班花,還是個住院醫師。兩個人輪轉時候科室重合,所以關系不錯。結婚是大事,她想今天拉幾個關系好的同學同事一起出去吃個飯。老公是個心內科的醫生,挺上進的。丘荻今天請客,大家安排好了科室里的事,就一起去附近一家主題火鍋店吃飯。學妹還挺奇怪的,說學長以前喜歡吃日料,怎么最近都不怎么吃啦?
丘荻說,你想吃的話,明天讓人去仁清打包點魚腩過來。
丘學長家不差錢,大家都知道的。
這頓飯吃得挺晚的,二班們的電話都來了好幾個了。等到他們回去時已經是晚上八點了,外科沒事,產科來了個待產的,已經準備生了。
丘荻待在產科辦公室看外賣單,一個老醫生帶著學生去查看產婦情況,估計兩個小時后就生了,學妹說,這家人送得挺晚的。
過一會大概產婦情況不太好,學妹也就過去幫忙了。他一個人在那和昆麒麟打電話,討論道觀里要不要裝修的事。才打了大概十分鐘電話,外面就傳來了刺耳的尖叫聲。
在產科,這種聲音挺正常的。他只是抬了抬眼,就繼續和昆麒麟說話了。
“比如說,食堂用不著那么大的,可以把它和洗浴室都改了,換個好點的浴室。洗著洗著就沒熱水了……哦,我在網上還看到那種寵物用的小浴盆,帶按摩的,要不給小麒……”
他正說著,外面就傳來了護士的腳步聲,開始漸漸亂了起來。學妹從門外跑回來開醫囑,眉頭皺著。
“怎么了?”他收起手機問。
學妹搖頭,“情況不太好,要剖。位子不好,胎兒又大。”
“哦……繼續說,那種浴盆吧……”
產科每天都會遇到這種事,他一個外科的也懶得攙和。學妹開完了醫囑就出去了,這次她出去很久了,走廊上依然回蕩產婦撕心裂肺的慘叫聲。電話那頭昆麒麟都聽見了,說你們那怎么了?
丘荻說我在產科窩著呢,有個產婦要剖,順不下來。
這個電話打了半個小時,說到后面都沒話可以說了。辦公室里沒有人,他就收了手機,拿了本雜志翻起來。那種慘叫聲已經停止了,大概是推進去剖了。
就這樣過了足足有一個小時,昆麒麟電話來了第三個,和他討論裝修的事。突然辦公室的門開了,醫生陸陸續續都回來了,有學生從保險箱里拿了張死亡四聯單出來填。
“這……家屬呢?”他問。
“暈了。”學妹嘆著氣,寫搶救記錄,一臉倦意,“產婦都昏迷了,讓他簽字剖,不簽,說一定能順產。產婦家里人都不在市區,他也沒聯系。剛才人沒了,一尸兩命,他看到了就暈了,留了兩個人在那搶救他。”
“好吧……今晚你也別睡了。”他拍拍學妹的肩,“死因是什么?”
“這個情況估計要尸檢的,挺麻煩的。”她說,“要不學長你回去吧?這邊挺亂的。”
丘荻看看鐘,挺晚的,他也不困。回外科也沒事干,干脆就待這了。產科的死亡和其他科不一樣,要辦的事情很多。他趴在桌上,和那人說這邊發生的事情。昆麒麟說這事挺糾結的,干嘛不能直接剖呢?
“患者昏迷的話,家屬就是負責人啊,那男的不簽字,醫院也不能剖。娘家人在城郊,現在趕過來看最后一面。”現在都快晚上十一點了,他覺得家屬過來至少也是凌晨的事了。有個小護士進來,神色挺尷尬的,和學妹說了什么。
學妹聽了,表情也有點為難,望著他。
“怎么了?”丘荻知道肯定有事。
“學長……那個……”學妹撓撓頭,很不好意思,“剛才太亂了,小護士忘記拔掉點滴了,現在尸體那……”
丘荻說哪個小護士啊,尸體那總要收拾好啊,待會家屬要來的。
“可是我不敢……”她瞄了學妹一眼,聲音越來越輕,“尸體還在產房呢……”
他差不多明白了。尸體在產房,產房是在走道盡頭的門后面,要經過一段走廊的,人是很奇怪的,看到一個人死的時候不會害怕她的尸體,但是過一會就不敢獨自再去了。
“那我去吧。”他問學妹拿了刷開產房走道的電子卡,“就一個點滴沒拔?”
“還有衣服……和其他東西……”小護士手里拿著一套病員服,舉到他面前。
“你們啊!”
他無可奈何,只能拿過病員服,走向產房的走道。電子鎖發出滴滴聲,門開了。里面是雪白的日光燈,一個人都沒有。一般來說,病人死亡后,護士和護工會把這收拾整齊。但剛才家屬暈倒了,情形很混亂,等所有人反應過來的時候,小護士已經不敢再進去了。
他在入口換了鞋,戴上了鞋套進去了。里面有儀器單調的滴聲,推開最后的那道門,就見到一排產床上,最左邊昏暗的地方躺著一個人,尸體很碩大,和小山一樣橫著。她手上的點滴沒有拔掉,手背靜脈有些變形,因為水液無法代謝。他撕開了膠布,拔掉點滴。尸體穿的病員服已經一片狼藉了,下半身只罩著一塊白布。他將布掀開,替她換上褲子。還好時間沒太久,尸體還是軟的。
但就在丘荻調整她雙腿的位置時,從尸體的身下突然涌出了許多鮮血,有些是血塊,被其他血沖著團團噴出,染了他一身,產床和地板上頃刻間慘不忍睹。內部已經大出血了,只是因為位置的緣故沒有沖出來,現在被人一動,血就找到了出口,全都流了出來。
丘荻拿著病院褲呆立在那,愣了幾秒。人體內的大出血量是十分恐怖的,這一片地方全是血腥氣,連落腳處都快沒了。他只能把東西都先擱在其他產床上,扭頭去找水管來沖血。產婦里的地方是帶下水口的,原因是羊水和尿液經常把地板弄臟,弄個下水口好清理。不過他也就是憑著感覺,覺得洗手臺邊應該有水管,但找了一會也沒找到。
先不說女方家屬,如果產婦的丈夫現在醒了,看到這個狀況,要么打死他,要么再昏過去一次。
丘荻只能埋頭苦找。管子原來被人塞在了洗手臺下面的小柜子里,是一條淡黃色的粗水管。他將水管抽出來接上水龍頭,目光掃過了面前的鏡子——就在這時,他看到一個青白色的人影站在自己身后。
那是個女人,肚子很大,神情茫然,穿著一件被體液弄得斑駁的病員服,面上全是淡紫色的斑,長發枯槁。
丘荻只覺得背后的毛都立了起來,深深吸了一口氣,再努力平靜地吐出來。他的手有些顫抖,但還是接上了水龍頭,去沖洗地上的血跡。那個女人就一直站在那,呆呆地看著鏡子中的自己,雙手交疊在隆起的腹部。
血被水沖淡,在下水口形成一個小小的漩渦。丘荻裝作什么都沒有看到,將尸體下面的血也沖洗干凈,再把尸體擦干,換上干凈的衣褲。這很困難,因為它實在太重了,險些從產床上翻下去。在這個過程里,那個女人沒有移動,只是雙手輕輕摩挲腹部。
終于做完了所有的清理,他把東西都扔進了醫療廢棄桶,順便把自己報廢了的白大褂也扔進了垃圾箱。可同時,他聽見了一聲刺耳的電子音。聲音來自門口,電子鎖的信號燈正在閃紅,有人想從外面進來。
丘荻走到門口,看到磨砂玻璃門外有一個模糊的身影——他以為是死者的丈夫,就拉開了門。
——可是門外空空蕩蕩,一個人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