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眼瞳很大,近乎于車燈大小了,純金色,里面有暗紅色的血脈交錯。
我嚇呆了;后面沖撞的力氣太大,終于還是將門頂開了一道縫;面前的這只金色眼瞳突然轉動了,離我越來越近。就在幾乎要堅持不住時,驟然旁邊伸來一只手,扯住了我的衣領就往門旁拽。
我被那個人揪住,門被那些白色人影撞開;緊接著就聽見有人說了一聲“蹲下”,耳畔就是震耳欲聾如同山崩般的一聲巨吼——和那天老病房樓的浴室一樣!龐然大物簡直是擦著我們的身子就沖了出去,墻壁像是被一輛大卡車直接沖撞,稀里嘩啦碎了一地,磚石木板全部碎裂,和瓷器破碎聲混在在一起,空氣中彌漫起了濃烈的腥臭味;我勉強睜開眼睛,只能見到黑暗中的一雙金色眼瞳緩緩合上,微光遍布了它的全身。
黑麒麟。
我還沒從這種驚變中回過神來,旁邊那人就靠著我滑了下去。我一摸他的手——滾燙。這人在發燒。而手腕上一層新痂,似乎是割腕后留下的傷口。
“昆麒麟?你沒事吧”
我扶著他坐下來;此時走廊上七零八碎的全都是那種白色殘軀,都在漸漸化為灰色粉末。黑麒麟守在我們身邊,呼氣聲很粗重,濃重的血腥氣味從它身上傳來。
“現在在李儒平體內的人是百色道院的院主……”他輕聲說。“奪舍術……可他們失敗了一次,沒有順利引入程忍冬的魂魄,只能讓院主暫時控制這具軀體。”
“這些都靠后說,我先把你拖出去!”
“昆鳴……也來了?”
“對,他來了……但我和他失散了……”我剛想安慰他昆鳴會沒事的,就感到昆麒麟的手顫了顫,緩緩搖了搖頭。
接著我聽見他說,“他不該來……下次……別讓他再來了……”
“我這不是沒辦法嗎。行了,我們先出去。”我摸了摸他額頭,很熱,估計是感染了,不快點處理會造成比失血還要嚴重的后果。他現在這樣,昆慎之的事情只能等以后再說,別刺激到昆麒麟了。
只是他拉住了我,讓我聽他說完。
“丘荻,你要當心……”
“好好好,我一定當心,你能走嗎,不能走我背你?……好像背不動……”
“不管今后會怎么樣……”他死死拉住了我的手,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神情,但是不知道為什么,這個人的語氣很怪異。“不管……會怎么樣……你和昆鳴要好好的……”
“大哥你省省,別先交代后事啊!”
“不是交代后事,我知道,自己沒什么事。”他笑了笑,大概為了讓我安心。“我說真的。因為百色道院第一次的奪舍術失敗了,沒能讓程忍冬的魂魄進入到李儒平的軀體,反而讓兩個魂魄合在了一起沒法分開,李儒平和程忍冬……都附到了你身上……而要第二次舉行奪舍術,代價就是一條人命。所以他們才會想要你的命……地鐵,你家,應該都是因此而起……”
他說著說著,聲音又輕了下去。我知道這人能支撐到現在已經不容易了,隨時可能昏過去——他割腕放血的目的應該是喚出黑麒麟,沒割到動脈,出血量也不算大,但真正嚴重的是感染。黑麒麟跟在我們后面,擠滿了狹小的走廊,有它在我安心不少——可就是搞不懂了,既然都喚出了黑麒麟,為什么不索性撞破墻壁逃出去?
可現在也不是想這個的時候。我拖著他一步步下了樓,一邊喊著昆鳴。但是小孩子沒再給回應,不知去了哪。120已經撥了,我要先將昆麒麟帶到道院門口等救護車。黑麒麟的影子越來越淡,越來越淡,當到達一樓的時候,它所在的地方只余下一簇黑色火焰,旋即消散。
而昆麒麟終于再也沒有了聲息;肩上的手開始失了力道,人從我的身側滑了下去。
“……昆麒麟?”
我在他身邊跪下,摸到了他的手腕——已經沒有脈搏了。
怎么可能。
霎時天旋地轉。我的手變得冰冷麻木,艱難地拉起他的眼瞼;瞳孔已經放大了,這個人如果在我的病床上,已經能宣告臨床死亡。
但,不可能啊。
——他是昆麒麟啊。
我盡力深呼吸,腦中嗡嗡亂響,顫抖著將手掌按在他胸口,試著做心肺復蘇——沒有用的,理智是這樣的告訴我的。沒有用,已經連顫動和紊亂都沒有了,這個人的心跳停止了。
“昆麒麟……醒醒啊……”我伏在他的胸口去聽。一聲也好,哪怕只有一聲也好!響起來,響起來……
求求你,響起來。
沒有。回應我的,只有冰冷和死寂。
我跪在那里,冷汗從頭上留下,滴在那人的襯衫上。他今天穿的是灰色襯衫——又是灰色。他好像很喜歡這個顏色,不會引人注意,也不會讓人討厭或者喜歡。
可他怎么會死呢?這樣一個人,好像能笑到最后的,總是和我埋汰埋汰余三少,抱怨賬本赤字,切薺菜做餛飩,這種人和死亡有關系嗎?他更狼狽的時候我也見過,可還是忍過來了,每次我罵他不當心的時候,他總是一臉不在乎地告訴我,人哪有那么嬌貴。
可是他死了。
這是我的噩夢?或許從遇到他開始的一切都是一個漫長的噩夢,這里既不是噩夢的終點也不是開始,只是漫長噩夢的其中一瞬。我失去了一個認識的人,和我失去很多病人一樣,術后感染,輸血反應,過敏,呼衰……人是那么脆弱,隨便哪個酶出了問題,整體就會開始崩塌。
那么,他真的死了嗎?
我緩緩地站了起來,險些重新跌回地上。也許是我頭暈了,看錯了,這個人沒事,他只是躺在那里因為失血而休克了,等到救護車來了,再過一會,他就會一如既往地坐起來,給我帶來各種各樣麻煩。
對,一定是我看錯了。
我靠在墻上,眼前一片模糊,呼吸都開始艱難了。好了,來個人吧,道院的那些人渣也好,昆鳴也好,哪怕是余三少也好——來個人告訴我,這都是噩夢。
隨即,樓梯傳來了很輕的嘎吱聲。我抬起頭,看到了一個人影慢慢從二樓走到一樓。
這個人走得很慢,神色驚愕,人在微微顫抖,不知他是怎么死里逃生的;我懨懨地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眼。
“這是……”他咽了一口唾沫,手指顫抖著指向倒在地上的昆麒麟。“昆道爺……他……他……”
“……他沒事。”我說,“待會救護車就來了。”
“他……他死了嗎?”
對。他死了。
盡管這樣想著,可我還是和明子說,他沒事。
好像只要我這樣說著,他就能活過來一樣。
那孩子跑到昆麒麟身邊,遲疑著伸出手去碰了碰他,然后驚呼著跳開了;我低著頭,沒往那邊看。很多人第一次見到死人的時候都會這樣大呼小叫,好像看到了什么比活人還可怕的東西。
“他死了……他……他死了……”
明子站在一邊喃喃著,可能被嚇得不輕;我一動不動,只想靜靜待一會,開始覺得他很煩。
“他死了啊……”然后,我聽見他說,語氣中有一種不以為然的笑意,“啊啊……總算死了,忙了那么久……黑麒麟也不過如此嘛。”
我仿佛被當頭澆了一盆冷水,難以置信地抬起頭看他——不知何時,明子已經站在門口。那種在一個小青年身上最常見的跳脫和輕浮早已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詭異的氣息。
“那么奪舍術也就成功啦……”他笑著望向我,然后伸手關上了小樓的門。同時,整棟樓內響起了此起彼伏的撞擊聲,一扇扇房門在同一時刻從里面被撞開,雪白的人影從內魚貫而出。“最后的昆門弟子,還是死在唐家手里了呀。”
“你說……什么?”我頃刻間被白色人影圍住,在一樓的燈光下,那些東西的真身才顯露出來——人偶,瓷白色的人偶,每一只的面目都是一樣的,卻敏捷地在我周圍游走。“你……”
“你什么你。”他微微仰起頭,眼神帶著些明亮的笑意,像是個孩子一樣無辜。“論輩分,就算是余椒那瞎子都要喚我一聲唐掌門,你算什么東西,敢這么和我說話……”他靠在門上,愜意地看著這邊,而我則被那些白色人影逼到了昆麒麟的尸體旁。“現在的人真是沒眼見力……算了,先把你的舌頭拉出來吧。”
他話音落,旁邊的人偶就齊齊撲了出來。我幾乎是立刻被放倒在地,人偶層疊地遮住了眼前的光;那種帶著腥臭味的冰冷手指用力掰開了我的嘴,竟然真的想硬生生拔出舌頭。我用力咬斷了伸入口中的手指,在人偶間不斷掙扎。就在幾乎要支撐不住的時候,一股巨大的力氣驟然從天而降,從上方將我扯了出來,拉出了人偶群——光明重現,我看到拉住自己的人是昆鳴,他受傷了,因為拉住我的那只手是殘缺的,手掌被什么東西咬掉了一半。
但是,沒有血跡。
——昆鳴冰冷的手掌抓住了我,而他的頭面上則彌補著細碎的裂痕,就如同薄瓷冰裂。那些細痕是那么密集,仿佛是一張突兀的淺靜脈網。
他依然沒有任何表情,哪怕知道,我已經發現了身旁的自己根本不是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