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我躺在床上卻難以成眠。腦海中翻來覆去想著尉遲熙說的每一句話,想找出頭緒,揣測他的真正用意,可惜直到我差點揉爛了被角,都沒有找出絲毫。古人的智慧果然不可小窺!連歷史學家都能為一句話、一個動作的含義而爭吵不休,何況我這個大學畢業生呢。我在這里不過是混口飯吃,既沒有改變歷史的宏圖大志,也沒有一鳴驚人,芳名流傳千古的資本,何苦費心盡力的想那么多呢。
不想了!明天有明天的過法,太陽照常升起。我翻了個身,進入酣甜夢鄉。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已接近晌午。隨意的問了問小丁我那位義兄在做什么,回答是從早飯過后就一直在前帳與眾參領商討戰后善后的事宜和拔營的準備。難怪他進來時小心翼翼的,還示意我不要出去。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我靜靜的坐在床上不知過了多久,終于聽到參領們告辭的聲音。長長的舒了口氣,緩緩的站起身,活動了下因長時間靜坐而僵硬的身體,有些不自然的慢慢蹭到前帳,看到尉遲熙正背對著我坐在主位上,半低著頭,不知在思索什么。
專注的人一般都很難感覺到周遭的變化,我突然很想看看他受到驚嚇時是什么模樣。躡手躡腳的靠近他,我半瞇起眼,悄悄把手伸到他的肩頭。
就在快要拍到的時候,他卻猛然回頭,一張放大的俊臉在我對面不過幾厘米處帶著戲虐的笑意看著我。我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嚇了一跳,下意識的退后兩步,一個跌趔,坐在了地上。
他見我駭得坐在地上,也不說話,只是笑容越來越強烈,露出一口白牙無聲卻盡情的笑著,連平日里深沉無底的眼眸深處都帶了絲絲漣漪。這樣的他,完全沒有了平日里令人壓抑的嚴肅冷漠形象,而是一副無憂少年公子的模樣。明明是同一個人,連身上那件來不及卸下的鎧甲都沒有變,我卻在此刻看到了另一個,一個被他自己刻意隱藏的尉遲熙。
我一動不動,就那么呆呆的看著他。他大概也意識到了自己的戲虐太過明顯,微微有些不自然的清咳了一聲,依然帶著些愉悅開了口:“如果愿意的話,你可以繼續坐在地上,不過,記得把嘴閉上,小心下巴脫臼。”
我的臉霎時變得通紅,這才意識到因為對他這副樣子太過驚訝,不覺中就張大了嘴巴,不用看也知道傻透了。尷尬的拍拍臉,心中不住懊惱:明明是想要嚇唬他的,結果不但反被嚇到,自己的糗樣還被看了個光,真是偷雞不成蝕把米!
這個蛔蟲看我的樣子就好像知道了我在想什么,好心的替我解釋:“我是習武之人,聽覺自然高于常人,何況我身為一軍之帥,若連此等警覺都沒有,豈不早就命喪他人之手。”
這分明是說我自不量力呢!剛剛還嘲笑我,現在咱們新仇舊賬一塊兒算。我單手撐地,麻利的站起來,整整衣服,氣勢洶洶的開了口:“哼!還義兄呢,明明連馬大哥都不如!我可是女子,不對,還是孩子呢,你都不讓讓我么。”我瞪大了眼睛,盡力讓自己在人高馬大的家伙面前有氣勢一點。
這回他倒是沒有給我留面子,“噗嗤”一聲直接笑了出來,可笑又無奈的搖頭:“都已經是及笄的姑娘了,還說自己是孩子,也不怕別人笑話。”看我不服氣的張口欲辯,又補充道:“很多女子在這個年紀就已經嫁人了,我姐姐就如你這般大時嫁了淮南王世子。”
荒謬!現代科學證明,早婚早育嚴重影響了人的生理發育健康,會導致人的過早衰老死亡,我可和你們這些不懂科學的古人不是一丘之貉。“可結果呢,你姐姐不是嫁過去不到三年就因為難產而亡了么,說什么福緣淺薄讓老天收了去,不過就是因為年歲太小身量還未足,孩子生孩子造成的。早婚早育有什么好!”我想也不想的沖口而出。
聽完我的話,他的臉色漸漸變的鐵青,眼神又變得冷漠幽暗,恢復了平時的冷漠模樣,甚至隱隱帶了怒氣,右手也不覺攥成了拳,氣氛一下緊張起來。我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小丁八卦時曾說過,尉遲熙自小與這個后來成為世子夫人的姐姐尉遲怡十分要好,在姐姐嫁到淮南之后還曾跟去小住過一段時間。后來尉遲怡仙逝,尉遲熙大受打擊,十分悲痛,親自到淮南扶靈,其感情至深可見一斑。而尉遲怡,則成了他心中永遠的禁忌。今日我口無遮攔的觸到了他的痛處,看他的臉色,只怕是不會輕易放過我。我小心翼翼的低下頭,生怕他看見我這張臉更來氣,用手攥了攥褲邊,心里不停敲著鼓,只盼著他看在男女有別的份兒上別對我動手。
帳中寂靜的聽不到一絲聲音,我們彼此就這樣僵持著。偶爾聽見帳外呼嘯的風聲,似乎是打在我的身上,讓我忍不住顫抖。良久,他長長嘆了口氣,想必是克制了情緒,緩緩的開口道:“也許你說的也不無道理,不過——”他的語氣中突然多了一絲凌厲:“從今往后,不要再讓我聽到你談論她的話。”
還好,只是警告,并沒有動真格的,我暗松了口氣,連忙俯首稱是。
此后氣氛卻一直冷卻下來,尉遲熙叫小丁端來了些點心,算是補了我的早膳,他也隨便用了一些。一時無話,小丁看看我唯唯諾諾的樣子,又看看尉遲熙依然不算好看的臉色,終于咽了咽唾沫,收回了好奇的目光,把疑問憋了回去。
晚上依然是我睡在了這里,雖然不問,但看小丁的樣子也不清楚尉遲熙到底是什么意圖。有心親自問問尉遲熙,但想起白天才得罪了他,此刻還是和他保持些距離比較穩妥,等他氣消了或愿意解釋的時候再說吧。
這一夜倒是好眠,看來我真是個喜歡受虐的人,總是要被人罵著、提點著才能安心,真是一點也上不得臺面。我有點自嘲的想。
一晃幾天,我的生活似乎都和尉遲熙回來之前一樣,白天尉遲熙會在前帳給眾人安排事宜,而我吃過早膳就會從中門出去到張嫂那里琢磨著用現有的材料做些新鮮的菜式來滿足我渴望美食的欲望。當然,尉遲熙和小丁是從中的受益人,前者巧妙利用了我對他的愧疚心理,不僅毫不客氣的每次都大快朵頤,偶爾還會對一兩樣菜式進行現場點評,指出火候不當或是色澤暗淡讓人沒有食欲,提醒我下次改進,好像我理所應當應該給他老人家鞍前馬后的做飯似的。每當這時我就低著頭連連稱是,卻不住撇嘴,暗自道,我又不是你家的廚子,全憑我的喜好做菜,管你喜不喜歡,我吃著好不就行了,但卻在下次不自覺的按著他的吩咐改了過來。
雖然剛入了十月不久,關內正是秋高氣爽的清涼天氣,關外卻已如冬天般冷肅干燥,寒風凜冽。因出兵之時正是盛夏,物資中并沒有御寒之物,現下有些不耐寒的南方士兵已有些瑟瑟,而班師回朝之日卻還沒有確定,盡管尉遲熙早有準備,命令各副將參領安撫好其手下,但抱怨之聲還是無可避免的出現,畢竟戰事已結,誰又愿意留在這荒無人煙的地方不能與家人早日團聚呢。
我雖然沒有那么多顧及,卻也迫切想要離開這個地方去見識盛唐風采,可惜每次問及小丁此事,小丁都苦著臉表示他也不清楚。
晚膳時候,我興致缺缺的讓小丁端上了經過改良的火鍋,百無聊賴的等尉遲熙處理完公務再過來一同吃飯。而尉遲熙回來的時候,就正好看到我托著腮靠在桌邊發愣的樣子。
他似乎剛從帳外回來的樣子,鎧甲上都蒙著一層寒氣。我起身道了個福就趕緊退到一邊,生怕他身上的冷意傳染給我。他也毫不在意我的無理,自顧自的坐下用他那波瀾不驚的語調開口道:“這就是你前幾天說過的改良后的火鍋么,今兒這天倒是正好用上。”我點點頭,算是回答。
火鍋真是個好東西,熱氣蒸騰就像是一層薄霧阻隔了我和尉遲熙的視線。最近和他一起吃飯,總是不可避免的瞟到他萬古不變的冷峻眼神,讓我頓時食欲大減,不能享受美食饕餮。看來今天我終于可以享受一頓了,我不禁偷笑起來。
也不知道灶營從哪里找來的千年老山菌,吃在口中無論如何也咬不爛,我正在與它奮力搏斗,對面差不多吃完的尉遲熙看到我這副模樣不禁好笑,也不知怎么竟然冒出一句:“還是細細品著滋味的好,以后回到長安想嘗到這樣正宗的野味就不容易了。”
聽了他的話,我一下噎在那里,咽也不是吐也不是。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含著山菌口齒不清的問道:“咱們要回去了?”
尉遲熙夾了片青菜斯文的放入口中,含笑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