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市七月的夜晚, 難得這樣的涼風習習。
程歡雪關了冷氣,席地而坐,透過寬大的落地玻璃窗, 仰望夜空中繁星點點, 似有所思, 又茫然而無所思。
下午, 她終究沒和汪霞去歡愉, 而真是如她自己所言,回宋家陪爺爺吃飯。她對自己說的是:這一兩天就要離開了,就當離開前陪陪爺爺吧。
飯后, 她也沒離開。主動代替高叔陪爺爺在院子里散步,后又陪老爺子下了兩盤棋, 也沒回棗園, 留在了宋家以前她住的房間。
再在這里住一晚吧, 程歡雪心想:以后,可能就不會再來了。再一個人仔細看看這三年成長的痕跡, 也盡力抹掉自己存在過的痕跡吧,還彼此一個潔凈清爽的世界。
其實,在踏進宋家的那一刻開始,她心里就涌出了一個疑問:宋承懷最近的避而不見,是不是也是這個意思——退回各自的世界, 不再有任何牽絆?
這個疑問纏繞著她, 怎么都揮之不去。特別是一個人的時候, 簡直就像有個人一直在耳邊不停地問著似的, 以至于收拾房間的時候, 神智思緒都有些不清明。不過,混混沌沌的中, 時間也就過得特別快,一轉眼,大半夜就過去了。而耳邊那個絮絮叨叨的人,似乎終于問得累了困了睡了。
程歡雪也終于清靜了。靜靜坐在床前,看被夜風吹得起起伏伏的妙曼窗紗。
這樣月明星稀的夜晚,天空是那樣的清朗而透徹白日里的喧囂世界褪去繁華的外衣后,充斥期間的空氣純凈沒有一絲雜質。在這樣純粹的時空里,人,似乎也跟著漸漸變得透明起來。
程歡雪輕輕摩挲著腕間的玉環,細細感受著那浸潤心底的柔和的清涼,耳畔,響起的是爺爺慈和的聲音:“小雪,爺爺存了只鐲子,覺得和你很配。你若不嫌棄,戴著玩兒吧!”
這是爺爺書房下完棋后,爺爺讓高叔從保險柜里取出來的。程歡雪只是推辭,因為僅從鐲子存放的位置、高叔拿取時那恭敬謹慎的神色以及鐲子本身潤澤透明的成色,都說明這不是一件普通的禮物,不是老爺子口中的一個“存”字、一句“玩兒”那么簡單。
“小雪,你這是在埋怨爺爺嗎?”老爺子悠悠地問,眸光透過程歡雪,不知聚焦在何處。
“不是的,爺爺,我......”程歡雪急忙搖頭,她對宋家爺爺的情感,有愧疚、有感激、有尊敬,唯獨沒有他說的怨恨。哪怕是最初的時候,經常面對老爺子毫不留情的嚴厲訓斥。
“小雪,爺爺當初,對你是太嚴厲了!”宋家老爺子視線的焦點漸漸落在程歡雪眸中:“這個玉鐲,算爺爺給你說聲對不起,可好?”
“爺爺......”程歡雪凝著老人略顯渾濁的眸子中映出的自己,不由哽咽。她知道,老爺子已經察覺了她的去意,也明白了她今日前來,是告別。
“爺爺,應該說對不起的,是我!”程歡雪終于收下鐲子,垂眸將鐲子套進自己的腕間。
“小雪,你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吧。爺爺支持你!”老爺子最后對她說,不再清亮的眸光又變得散漫,言語中帶著無可奈何的悵然。
程歡雪撫著腕間的鐲子退出書房的時候,雙目噙淚。當初,她是被一紙協議逼迫著進這個大門的。從進這個大門開始,她一直想的是離開,她承受所有的一切的支點,也是三年后的離開。現在,協議的限期就在眼前了,她突然發現,對著曾如牢獄般存在的宋家老宅,她竟謀生了某種不舍的情愫。特別是對這個曾如典獄長,高高在上地用那手術刀般的眼神、毫不留情層層劃開她企圖包裹起來的心的老人,她無法開口說一句自己要離開的話。
她覺得自己更愧對于這位看似嚴厲實則慈愛的老人,愧對于他毫不保留將萬宇交到自己手上的托付。
“篤、篤、篤”輕緩而有節奏的敲門聲傳來,打斷了程歡雪的思緒。
“高叔,請進!”程歡雪活動了下自己有些麻木的雙腿,沒有像以往一樣起身開門。
這三年,這個時間點,高叔都會來敲門給她送夜宵。多數的時候,是價值不菲的燕窩等等適合女子滋補的餐點;若遇她有應酬,會是一碗清淡的白粥或清爽的小面。不管是什么,每晚都會有。
“大少奶奶,您的夜宵!”高叔托著餐盤進來,放下夜宵后,對程歡雪微微一笑,躬身離開。
“高叔......”程歡雪望著那因蒼老略有些佝僂的背影,哽咽著輕呼出聲:“高叔,謝謝你!”
這個家,最早在言語態度上承認她的,估計就是高叔了。從她出現在宋家的第一天開始,高叔就叫她“大少奶”,雖然她否定過若干次,但他一直堅持。就像她說不用費心為她準備夜宵,但還是每晚都有,還是高叔親自送。
“大少奶,不用謝我!”高叔沒有轉身,只是微微扭轉了一下頭:“有空,多陪陪老爺,他,他老了!”
“......”程歡雪張張嘴,發不出一個音節。凝望著慢慢合上的房門,覺得自己的一扇心房,也緩緩悄無聲息地闔上了。
高叔讓她要謝就謝宋家爺爺,她豈能不明白?高叔作為管家管理宋家上下大小一切事物,只聽命于老爺子一人,也只為老爺子一人服務,連宋楓華也要敬他三分,王瓊更是對他不屑之余有有明顯的懼意。若不是爺爺授意,他豈能擅自堅持尊稱她“大少奶”,讓她在宋家,不至于被王瓊極其與她一個鼻孔出氣的其他人、甚至幫傭踩到塵埃里去?若不是爺爺的安排,他又豈能堅持用心為她準備三年的夜宵,讓她享受著僅次于老爺子的高貴待遇?
宋家爺爺表面一副嚴厲的眼神苛責的態度,實際上是在呵護著她的成長,讓她由一個隨性爛漫的女孩兒,成長為懂責任有擔當的強有力的人。
“篤篤篤......”又有人敲門。
程歡雪愣了一下神,沒有出聲。這個地這個點,誰還會來找她呢?若是宋承懷回來,該直接推門才是。
“嫂子!”宋思嘉在門縫里露出個腦袋:“我可以進來嗎?”
“......”程歡雪不相信地看著出現在門口的人。在王瓊的影響下,一直對她譏諷加蔑視、和對許傲芙同情加支持的宋思嘉,居然會主動敲她的門,還看似尊重地叫她“嫂子”?
“嫂子,我想和你說幾句話,可以嗎?”等不到程歡雪的應答,宋思嘉擅自推了門進來,雙手背在身后壓在門上,神情訕訕的。
“哦......”程歡雪拉長了聲音,用眼神示意宋思嘉隨意。
“高叔又給你送夜宵啊?”宋思嘉瞟了一眼餐盤,用腳后跟著地,一步一頓背著手慢慢靠近程歡雪。
“嗯!”程歡雪點點頭,沒有多說一個字。
“爺爺對你真好!”宋思嘉不自然地笑笑,微微帶了點醋意。
“嗯!”程歡雪淡淡地回答,還是沒有多說一個字。對宋思嘉的來意,她還真猜不透。若是說像以往一樣對爺爺的關愛爭風吃醋,這次她這個神情,好像又根本不是。
這三年,因為一碗夜宵,宋思嘉可沒有少以此為由頭大鬧特鬧。
“嫂子......”宋思嘉跪坐在程歡雪面前:“你愛我哥嗎?我大哥!”
“嗯?”程歡雪被問糊涂了。她根本沒想到宋思嘉居然問的是這樣一個問題,而且特別補充說明是大哥。她是看出了什么還是她的兩個哥哥對她說了什么?
“嫂子,我今天去看許爺爺了。”宋思嘉并不在意程歡雪的反應,而是自顧自地說下去:“許爺爺的還在昏迷中,聽醫生說,他可能就是這個樣子了。也許會醒來,但最好的結果,是直接在昏迷中永遠睡過去,再也醒不來。”
“嫂子,你明白醫生的意思嗎?”宋思嘉的眼神充滿悲戚:“醫生的意思,竟然是說死亡是最好的結果。”
“也許,醫生是說,一個人毫無意識地存在、僅僅是存在;或者是備受病痛的折磨、極其的痛苦存在,都是沒有生命價值的。那樣的存在,不如不存在。”程歡雪也有些戚然。急救出來醫生就暗示,以許家爺爺的體質和年齡,只怕醒來,還不如不醒來。
“嫂子,我突然覺得傲芙姐好可怕......”宋思嘉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我幾乎從生下來就認識她了,可直到今天,我才發現自己根本不知道她是誰!”
“......”程歡雪蠕動了下嘴角,沒有接話,也不知該怎樣接話。對許傲芙,她覺得自己沒有評判的立場。
“嫂子,什么是愛情呢?”宋思嘉蹙著眉問:“為了所謂的愛情,就可以對自己的親人狠心如此嗎?若許爺爺被及時送到醫院,根本不會是這個樣子!”
“......”程歡雪再次無言以對。什么是愛情?她雖有三年的婚齡,但她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她沒有經歷過愛情,又怎知愛情是什么?
“嫂子,我哥他,他愛你!”宋思嘉看向程歡雪清亮的眸子:“我感覺得到。我哥他自己也這樣說。”
“你什么時候見著你哥了?”程歡雪淡淡地看著宋思嘉問。宋思嘉去醫院探病后才有這番感概,那她見她大哥,應該是在探病之后。可是,姓宋的某人,不是出了遠差嗎?
“下午。”宋思嘉的注意力不在程歡雪的疑問上,她只想將心里亂七八糟的感覺理清楚。她思緒混亂的時候,會悄悄去母親故去前獨居的公寓。今天去,沒想到會遇見大哥。她問了大哥很多問題,可大哥卻沒有完全幫她將迷津指點透徹。所以,她猶豫再三,又來找程歡雪。
來找程歡雪的另一原因,是她已對許傲芙徹底失望,也對自己過去的行徑進行了深深的反思。知道自己哥哥深愛程歡雪卻拿不準程歡雪對他的感情后,她想要幫哥哥弄個明白。而且,她發現自己對程歡雪,并不是一直自我認為的怨恨,而是妒忌。妒忌她分去了爺爺的寵愛,妒忌她并不比自己年長多少卻比自己堅強能干。
“嫂子,我哥說,愛上一個人后,就是心里不再有飄蕩的感覺,覺得自己真正是滿滿實實的存在。會不由自主地想那個人,想到那個人就會不由自主地笑。”宋思嘉再次對上程歡雪的視線:“你也會不由自主地想到我哥嗎?”
程歡雪沒有回答。她發現自己想要回答的,居然是“會”!是的,這幾天,她確實是莫名其妙不由自主想起某人,讓她不能完全地進入工作狀態,開會時聽著別人的報告都會走神。這是以往的她沒有的,也不允許的!
“嫂子,我也會不由自主地想他的。”宋思嘉突然寞寂而無奈地彎了彎唇角,視線變得縹緲:“可我哥說,愛一個人,是要放他自由。就像你若喜歡鳥兒,將它囚禁在籠子里,只會讓它悲鳴。再漂亮舒適的籠子,也壓抑不住她對廣闊天空的向往。”
程歡雪心里咯噔了一下,覺得宋承懷在借的宋思嘉的嘴對自己講話。可立即又覺得自己多心了,因為宋思嘉說的是她自己。
“嫂子,我根本談不上放他自由,因為我連他的腳步都跟不上。”宋思嘉眨眨長長的睫毛,眼角掛著自嘲的淡笑。
“你哥還說了些什么?”程歡雪斂斂神,佯裝漫不經心地問。宋思嘉有些混亂的陳述她聽懂了的。宋思嘉前面在疑問,后面說的是她自己,說她靠不近傅凌天、追不上他的腳步。
“我哥說,要想留住蝴蝶,栽花才是最重要的。”宋思嘉縹緲的視線緩緩地全部聚焦到程歡雪臉上:“嫂子,我以前,是不是很差勁?”
“......你還小......”程歡雪蠕動著嘴角,找來找去,終于找到一句簡單的話。
“我知道,我是不夠好的。我太狹隘了!”宋思嘉的視線又一次失去焦距:“你不用安慰我。連我自己都覺得自己站不到陽光下,還能好到哪兒去呢?”
“思嘉......”程歡雪第一次喊了宋思嘉的名字,帶著一絲心疼:“你還只是個小姑娘!”
“可你并不比我大得了幾歲。”宋思嘉唇角嘲諷的幅度彎得更深了:“有時候幫著我媽她們說那些話,會覺得自己站在陰暗的角落里,四周冷颼颼的,陽光都照不進來。而你,是站在陽光里的。雖然,在家里,你從來不笑。”
程歡雪扯扯嘴角,不再企圖去尋找語言回答宋思嘉。宋思嘉今晚來找她,也許只是想找個傾訴的對象。這幾年,她看得出,在宋家,王瓊盡管無限制地對宋思嘉寵著順著,但也只能進到宋思嘉的生活表層。宋思嘉的內心,王瓊是進不去了,宋思嘉也沒有讓她進去的想法。
亦或,王瓊也根本沒有想過要進去。
“嫂子,我看過你以前的照片了。”宋思嘉突然悠悠地低聲長嘆,帶著羨慕:“你笑起來是那樣的好看,都能讓人聞到陽光的味道,怪不得我哥會那么愛你,而不是喜歡。”
程歡雪挑挑眉,正想問宋思嘉在哪兒見過她以前的照片,就聽宋思嘉慢慢地說出來了。
“我有個好朋友在雜志社實習,有一篇關于他的報道讓她整理。里面有些老照片,有你和他的,說你們是很好的朋友。你們的笑容,都那么純凈而美好!”宋思嘉眸色亮了起來,語速快了些:“嫂子,他為什么要留胡子呢?”
“......”程歡雪凝重宋思嘉眸中的那一縷亮光,心想:愛情,果然能照亮一個人的眼睛。
“......你大哥也留過胡須。”程歡雪想了想,一句沒頭沒腦的答案沒有經過大腦就順溜地滑了出來。
“你和我哥真有靈犀。”宋思嘉笑著用鼻音哼了一聲:“下午我問我哥的時候,他居然回答‘你哥我也留過胡須’!”
“是嗎?”程歡雪心里哼哼,仿佛看到了某人得意洋洋的模樣。他那意思,是不是覺得別人留胡須還是效仿他啊?
“嫂子,我哥那時留胡須,不過是想遮掩自己的真面目,不想被女孩子糾纏。你知道,我哥從小就帥得不行。”宋思嘉回憶著:“我哥說,他避開那些糾纏,是因為他心里有人了,不想讓心里的人誤會。我一直以為他心里的人是傲芙姐,今天他才說,他大學時代,暗戀的是你。還說,他的初戀也是你,根本沒有過其他人。我哥他還說,其實暗戀一個人,感覺也蠻好的。”
“嫂子,我都不敢相信,我哥那樣的人,居然可以不聲不響地默默暗戀一個人四年之久!”
“呃......我也很意外......”程歡雪面色上淡淡的,心里卻起伏不斷:宋承懷暗戀她?怎么可能!他們之間就只有那一面的交集,而她也只說一句話他就轉身走了!
還有,根據宋承懷的脾氣性格,她和宋思嘉一樣,完全無法相信他會玩什么不折不撓的暗戀!
“嫂子,既然你們有那么深厚的感情,為什么你要撞傷我哥?為什么我哥去M國三年間都不曾回來過一次?而我哥,神神叨叨地說什么他錯過一次了,不會再錯第二次。這都是些什么意思?”宋思嘉擰著眉頭一股腦將心里的疑問都問了出來。
“他說,他錯過一次?”程歡雪訥訥地問,心里隱隱明白了宋承懷突然出差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