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歡雪倚著靠背閉目假寐,忽略掉副駕駛座上的孟婷垂頭髮短信的動作。
她知道孟婷這是在給宋家爺爺報告自己的行蹤。孟婷從一開始擔任她的秘書時避開她打電話,到後來在她眼前半明半暗地發短信,她都心知肚明。只是,孟婷很久很久沒有這樣做了,今天不過是到C市下屬的縣份考察一個不大不小的項目,有必要彙報嗎?
心裡長長地喟嘆後,程歡雪斜斜身子,換了個更加舒適的姿勢,迷迷糊糊睡了過去。昨晚的沙發雖然寬大舒適,但睡眠的時間還是短了些。
不過,某人那點小心思小動作,還真孩子似的幼稚好笑。那地毯上蜷縮成一團的人,似乎,似乎有點小狗狗樣的可愛......緩緩放鬆自己心身的程歡雪脣角滑出一個柔軟的弧度,小巧的梨渦半隱半現。
睡夢中程歡雪根本想不到,孟婷短信發送的對象,不是宋家爺爺,而是在工作室匆匆處理完事務就準備出門的宋大設計師。
宋爺爺給孟婷的最新指示是:工作上的一切不用匯報。但程歡雪離開C市的一切行蹤必須彙報,不是向他彙報,而是向宋家才歸國的長孫宋承懷詳細彙報。
孟婷弄不明白這道最新指示的意圖,拿不準老董事長指示中的“離開C市”的具體概念,不知道今天這樣因公外出是不是老爺子要求的彙報範圍,所以猶豫再三,拖到現在快下高速匝道時,才最終將編輯了多次的短信發出去:F縣考察溫泉項目途中,山路崎嶇,歸時難定。
正發動轎跑宋承懷收到短信,立即熄了火跳下車,嘭的一聲摔上車門,恨恨到:“蠢女人,出門不知看天氣預報嗎?”——今早電視的滾動新聞一再重複近日將有暴雨,且強降雨的天氣將持續很長一段時間,提醒各有關部門做好防災工作,還特別提到F等縣市要高度重視暴雨可能引發的山體滑坡、泥石流等地質災害的發生。
換了輛越野車,宋承懷一腳油門踩到底,往高速入口方向駛去。
F縣蜿蜒盤旋的縣鄉公路上,車輛在雨中緩慢行駛。
“小王,雨大,慢一點?!泵湘门捏@擾了後座的程歡雪似的,輕聲提醒駕駛員小王。她太佩服程歡雪了,從毫不相干的飯局中從別人不著邊際的交談中,就能撲捉到如此的商業先機,F縣這個偶爾被人發現的溫泉,儲量大、水溫高、開採容易,且不是村民聚居區,開發中不會遇到令人頭疼的移民拆遷工作。除了路途遙遠一點,其他的條件完全可以說是得天獨厚。但是,現代都市人不就想享受迴歸自然那一刻的清寧淳樸之感嗎?若能按程歡雪的想法拿下這個溫泉項目,完全可以說是一本萬利的投資。
程歡雪這樣的人,真是天生就是大集團公司的領導者,怪不得精明的老董事長完全放心地將萬宇交給了她。不過,若不是程歡雪她自己有心、用心、一心一意爲萬宇的發展,又怎麼在點滴日常中捕捉到這樣的信息?
孟婷心裡一邊毫不吝嗇地表達自己對程歡雪的敬佩,一邊埋怨天公不作美:好好的豔陽天,說下雨就下雨了,而且是大雨傾盆,漫天的雨霧,就算是雨刮器不間歇地運作,還是覺得視線被阻,看不清前方的情況。山路崎嶇,而且,居然沒有了手機信號!
“小王,我記得前面不遠處有一農家樂,咱們到那裡避避雨?!贬崤诺臍g雪凝著窗外瓢潑似的大雨,輕蹙著眉頭安排。她對這樣的暴雨是畏懼的。程氏礦業曾因暴雨導致礦洞塌方引發礦難,雖及時啓動應急預案沒有人員傷亡,但導致程氏礦業元氣大傷,以致於多年來舉步維艱。
“好!”駕駛員小王簡短地回答,雙手緊握著方向盤,全神貫注地盯著前方的路面。這樣的雨天,在這樣的砂石公路上行駛,一邊是陡峭的削壁,一邊是軟弱的斜坡,讓人不得不小心謹慎。好在最危險的路段已經過了,在前面的農家樂歇歇,等雨小些,很快就能上高速匝道了。
道路的另一方向。
“前方道路塌方,過往車輛請繞道行駛!”一路狂飆的宋承懷無視前方警示燈的提示,直接衝上了崎嶇的山路,沒有發現一旁被路況迫停下來的銀灰色奔馳。
電話打不通,收音機反覆播報著F縣往C市的公路因山體滑坡受阻、數輛行駛的車被泥石流捲入谷底,交通及衛生部門已趕往現場,具體傷亡情況暫不明確......
雨終於小了些,但電波卻越來越穩定,收音機裡原本甜潤的女聲因夾雜了滋滋的電流聲而變得乾澀。宋承懷擡手擰關了收音機,握著方向盤的雙手指節處泛出青白色。
前方,警燈閃爍。即使隔著玻璃窗,宋承懷仍然聽到了救護車惱人的嘀嘟聲。那聲音讓他心慌意亂。
雨中,有交警打手勢讓他靠邊停車。
宋承懷極力想忽視周遭的一切,但警戒線前,確實已無路。泥沙石塊堆積,阻斷了他的視線。
推開車門,嗡嗡作響的耳朵裡只接收到指揮救援的人通過擴音器喊出的一條信息:......谷底探明一輛奔馳原野......
“先生,您不能下去!”維持持續的警察拽住了宋承懷的胳膊。
“放開!”宋承懷目眥欲裂:“我老婆在下面!”
“先生,專業的搜救隊已經下到谷底。您不能下去,雨還沒停,災害還有可能發生。您必須退到警戒線以外......”話還未說完,宋承懷已經掙脫了桎梏......
農家樂簡易的包間裡,程歡雪擡頭遠眺了下灰濛濛的天邊,放下手中的茶杯站起身:“雨停了,我們走吧?!?
熱情的老闆娘看他們要走,按慣例裝了幾個煮好的雞蛋塞到程歡雪的手裡:“路上吃吧,你們城裡人難得吃到這樣純粹的土雞蛋呢?!?
程歡雪笑笑,謝了老闆娘,捧著熱乎乎的雞蛋上了車。
暮色降臨,眼看大雨又要來了。前面空曠地段,車輛依次排列。小王交警的指揮下規矩停了車。
程歡雪蹙緊了眉頭,心裡隱隱有些不安。
“程總,山體滑坡,路斷了?!毕萝嚧蛱较⒌男⊥趸貋韽螅骸安贿^,正在搶修?!?
“好,咱們等等?!背虤g雪深深吸了口氣,緩緩呼出後,推門下車,在溼漉漉的草地上緩步而行。
沉悶的雨天,總是讓人壓抑得難受。
“多虧咱晚了一步,不然,被泥沙石塊卷下去的,就是我們了.......”人羣三兩集中處,有人感嘆劫後餘生。
“也不知救援情況怎樣......唉,奔馳越野......,有些人,就仗著車好......想不到咱這輛老爺車,居然就了咱的命。所以啊......”
“誒,聽說有個男人瘋了一樣衝下去,要救他老婆......還好和我老婆打通電話了,不然她趕過來等在那邊估計也要瘋了......”
“那就是真瘋了。那輛奔馳超我的時候,裡面明明就一個人,一個男人。幾十米高的懸崖,我看是真瘋了......”
“說不定還有其他車呢......”
“也是。我老婆說,那男人西裝革履的,一看就是上層成功人士。但急得眼睛都要流血了似的......”
程歡雪聽著這些斷斷續續的感概和議論,緩步向前。邊走邊掏出自己的手機,滑開,連續跳出十餘條來電提醒通知她:宋承懷曾接二連三地打過她的電話——歸途中,沒有信號的時候,宋承懷曾一個接一個地撥打過她的電話。
宋承懷的電話號碼,她在早上接到他的電話時,瞟了一眼,就莫名記住了。也是,只要她有心,對很多東西就能做到過目不忘。
那是她對宋承懷有心?!不,怎麼可能!他只是她名譽上的丈夫,還是未對外完全公開的。而且,最多一個月,她就會離婚。
程歡雪這樣邊走邊想著,指尖無意識地輕輕一劃,電話撥了出去。
她無意識中撥打了宋承懷的電話。
電話通了。沒有人接,直至機械的女聲告訴她:你所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
挖掘機和清運車忙碌著。那邊的人要過來,這邊的人要過去,一切都是那麼緊迫。
程歡雪指腹摩挲著手機邊緣,不知不覺穿過警戒線靠近了砂石堆積處。許是暮色更濃的緣故,也或是執勤的警察救援清障心切,竟沒有人阻攔她靠近泥石下滑處。
“......先生,您不能再下去了......您要相信我們......”
朦朧的黃昏,幾位身穿反光背心的軍人死死拽住一位還欲往谷底衝的男人??礃幼幽悄腥耸潜痪仍藛T強制帶上來的。
“我老婆還沒找到,可能還在下面,我怎能不去......”男人聲音嘶啞,繼續奮力掙扎:“下面還有車,我必須下去......”
“先生,您真不能再下去了......”
“放開......”
“宋承懷?!”程歡雪疾走幾步靠上前,試探著輕呼了一聲。
“.......”男人停止了掙扎,慢動作回放般轉過身。
“宋承懷?”程歡雪不相信地再呼了一聲,聲音大了些,卻是澀澀的,心半懸在嗓間。
“程歡雪!”男人跨步走來,嘶聲吼著:“你這蠢女人,出門不知道看天氣預報嗎?”
程歡雪被這一聲怒吼弄懵了,看著眼前氣急敗壞全身是泥不復倜儻瀟灑的人,一時呆呆地說不出話。
“我問你呢!”暮色四合,男人的眸色卻更加清銳明亮:“你拿天氣預報當擺設嗎?”
“下雨就不工作了嗎?”程歡雪凝著用渾身的泥色將暮色暈染得能加厚重的男人,平淡無波的心湖沒來由地被無形的東西攪亂,濃濃的委屈帶來的酸澀感瞬間涌到鼻尖,聲線染上了顫恨的痕跡:“看天氣預報做什麼?我只記住出門不喝酒!”
“你!”宋承懷一口氣被噎在胸口,立即又覺得剛纔兵荒馬亂的心終於穩穩落入了心窩,柔柔的,軟綿綿的,帶著些隱隱的悸痛。再開口時,盡是濃濃寵溺的意味:“記得不喝酒也算長了記性!”
一種被珍視被呵護可依賴的感覺滲透進程歡雪心間,令她有些恍惚。這些年,只有在思及父兄時,她纔有這樣短暫的被疼愛的柔軟感覺。她已經快要忘記有人可以依賴的感覺了。
“蠢女人!”宋承懷低喃一聲,擡手撫上程歡雪暮色中仍然難掩清麗脫俗的臉。
“你幹什麼?”黏糊糊的粗燥感傳來,程歡雪猛然清醒,急急後退一步,怒目圓瞪,用手背擦著自己的臉。
“我餓了?!彼纬袘褵o視她的怒氣,自顧自地握住她柔若無骨的小手,凝著她盈盈的水眸問:“有吃的沒有?”
“嗯!”程歡雪如中了蠱惑般柔順地點頭。主動牽引著他往自己的車走,完全忘記了要將自己被握住的手抽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