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文怡醒過神來,那君敏行已經告辭離去了。.文怡只覺得失禮,十分不好意思。盧老夫人道:“我瞧他的神色,應該是跟你表兄說好了,只負責送信,不管回信的,因此一句話也不多說,把信送到了就走人,我們又不好攔,以后遇到你表兄,再請他幫忙致謝吧。”
文怡應了,忽然心下有種奇怪的感覺,祖母對大表哥的態度似乎有些不同了。她看向盧老夫人:“祖母,這封信,還有地契,該如何處置?”
盧老夫人沒回答,只是問她:“你覺得如何?”
文怡想了想,抿了抿唇:“孫女覺得,這塊地我們家不應該收。說起來,舅舅家雖先一步買下了溫泉地,可是看那價錢,孫女兒就知道,咱們家是買不起的,就算舅舅先來問過孫女兒,孫女兒也不會要,最后仍舊是舅舅家得了去。舅舅一家并未欠孫女兒什么,更何況,他幫著咱們家議價,將地價壓得這么低,叫咱們得了實惠,說起來孫女兒還要謝他呢。”她低頭再看一眼那地契,“舅母那日曾經說過,他們家買了那一片溫泉和山林地,已經有些勉強了,再無余力買更多的土地。這是大表哥用私房錢買的,他在家中甚是受寵,但畢竟家境有限,能有多少積蓄?只怕已經是傾曩了。孫女兒在錢財上本就未有折損,反而得了許多實惠,若是再無視舅舅一家的窘迫,收下這張地契,心中如何能安?”
盧老夫人眼中閃過一絲欣慰,點頭微笑道:“你能這么想,也算難得了,沒辜負祖母多年來的教導。”話風一轉,“只是這件事,說來聶家并不占理,你舅舅若先來問你,得了準信再回頭買溫泉,咱們家自是不會怪他,偏他先斬后奏,就未免失了信義。再說,聽你舅母的話頭,若不是他家銀錢不湊手,只怕連剩下的地都包了去,那時咱們家還有什么實惠可言?你難道就真沒什么想法?”
文怡微微一笑:“舅母雖是這么說,但孫女兒知道,即便他家銀錢湊手,舅舅和大表哥也不會讓她這么做的。舅母本就與孫女兒隔了一層,有些私心難免,但舅舅和大表哥卻不會厚顏至此。那塊地雖說又大又便宜,他們家卻不缺產業,買地也只是為了大表哥休養,只看他家選的是什么地就知道了。更何況,只要有銀子,哪里的良田買不得?偏偏要跟孫女兒搶?先前孫女兒在舅舅家時,舅舅與大表哥就曾經以房產和大片田地相贈,只是孫女兒婉拒了,由此可見,他二位絕非因利忘親之人。”
盧老夫人嘆了口氣:“話雖如此,只嘆你舅母為人,就怕你舅舅與表兄會因為她的緣故,跟你疏遠了,或是叫你受委屈,說到底,他們才是一家人呢。”
文怡低了頭,小聲說:“世間之人,誰沒個親疏遠近?便是孫女兒自己,遇事也會先想到祖母,再考慮舅舅、舅母和大表哥、大表姐他們,再下來才是十五叔等族人。孫女兒本就沒把舅舅舅母放在第一位,也就怨不得他們將大表哥看得更重了。孫女兒只盼著他們能在力所能及的時候,幫一點小忙,好讓孫女兒能想出法子給家里添些錢糧,讓祖母過得好些,卻沒想過要處處靠舅舅一家,就連十五叔一家,或是其他族人,孫女兒也沒寄予厚望。咱們家是這個光景,想要過好日子,還要看孫女兒自己的本事呢。憑了他人得來的好日子,終究是不長久的……”
盧老夫人驚訝地看著孫女兒,有些恍惚。是從什么時候起,她的文怡從溫順聽話卻又略嫌過于老實的性子變成如今有主見、有志氣的模樣了?先前孫女兒年紀小,她只是心疼孩子,覺得女兒家還是性情柔順為先,便只讓孫女識字、知禮、懂規矩、會女紅,沒教太多其他東西。孫女性子固執起來的時候,她還擔心孩子對錢財看得太重,又無故疏遠族人,有失教養,為此日夜都睡不好。得知孫女做的那個夢以后,她一時氣憤,又憐惜孩子將來的命運,便一邊籌謀日后,一邊留心孩子的性情變化。但方才,她聽到孫女說出這番話后,才發現孫女的心性比她預想的強十倍,甚至不必她再行教導了。她一時間只覺得心里又酸又軟,又有幾分隱痛。是不是因為她的無能與固執,才讓孩子小小年紀,就有了這樣重的心思?難得的是,孩子仍舊是正直良善的性子,不曾生出激憤怨懟之心。
她伸出手,握住文怡的手,嘆息地道:“好孩子……你……你是怎么想到這些的?真難為你了……”
文怡羞澀地笑笑,低下了頭:“孫女兒只盼著能為祖母多分分憂,其他的……倒也沒多想。”
她是怎么想到那些的?自己也說不清楚,甚至記不清是幾時產生了這個念頭,或許是在她回到童年后的第一天,或許是她在長房受辱的那一日,或許是在她發現救了十五嬸母子后九房因流言而心生忐忑表現不自然時起,又或許是在她得知舅舅一家搶先一步買下了溫泉林地后。總之,她心中隱隱有一種感覺,想要振興家業,還是依靠自己更穩當些。
盧老夫人眉頭輕蹙,良久,嘆了口氣:“若不是因為祖母,你也不必……”
文怡忙打斷了她的話:“祖母說這些做什么?若沒了祖母庇護,孫女兒哪里還有好日子過?祖母難道忘了夢里的事?!”
盧老夫人這才改了想法,對她淡淡笑道:“既如此,你就把這地契收好了,下回見你表兄時,悄悄兒還給他。他沒派家人前來,卻托了朋友,只怕是瞞著家里的,你也別聲張,省得他在父母跟前落了埋怨。”頓了頓,將聲音壓低:“真真是祖上燒了高香,那樣的父母居然也能養出這樣的好兒子來!”
文怡偷笑著應了,小心將地契和信放回信封中,袖進袖里,想了想,又對祖母道:“過些天莊子的管事過來交租子報賬,能不能讓孫女兒跟在祖母身邊多學些東西?孫女兒在夢里雖是上過閨學,畢竟只是紙上談兵,實際管起家務來,還不知道會不會鬧笑話呢。祖母多教教孫女兒,也能叫孫女兒學些眉眼高低。”對于那個“夢”的說法,她已經能運用自如了,不會再象先前那樣,處處小心,生怕說漏了嘴。
盧老夫人皺眉道:“這些東西我固然能教你,但你還是去閨學更好,沒有根基,就貿然學管家,未必能做好。夢里夢到的事,能記住大概已經難得了,哪里比得上真真切切學過的?”
閨學只要求學生每天學一個時辰的詩書禮儀,再學一個時辰的針線,到了十二歲以后,才會開始學習料理家務,算來每天只上半天課。但文怡覺得自己還要花時間料理置產諸事,又要照顧祖母,為祖母調養身體,便覺得時間不夠用了。更何況她在前世是正正經經進過閨學的,哪怕只上了四年課,該學的都已經學得差不多了,只差最后一年的人情往來、廚藝與大事典儀等等,這些東西在家也能學,祖母說不定比閨學的女先生教得還好呢,不去也不打緊。
想到這里,她便道:“雖是夢里夢到的,孫女兒倒覺得象是親身經歷的一般,連女先生夸獎了姑姑、姐妹們什么話,孫女兒都還記得呢,教的東西更是不在話下。若是祖母不信,盡可考查。”
盧老夫人啞然失笑:“這倒不必,閨學里教的是什么,我沒少聽人說,怎會不知?松散得很。我觀你近日言行,倒是有些章法,既然你不愿意去閨學上課,那就留在家里跟我學吧。這些東西我還教得來。”說罷頓了頓,若有所思地望著文怡:“說來奇怪,佛祖既托夢警示于你,怎會連這點小事也說得清清楚楚的,不象是做夢,反倒象是叫你親身經歷了一回似的。”
文怡心中一顫,忙笑道:“可不是么?孫女兒也覺得不象是做夢呢。記得古人有‘黃粱一夢’的典故,孫女兒也算是‘黃粱一夢’了吧?只不過做夢時燒的不是飯,而是藥汁子罷了。”
盧老夫人忍不住笑了,瞪了她一眼:“佛祖也是能編排的?!當心佛祖罰你!”
文怡笑著眨眨眼:“孫女兒不怕,佛祖降夢,原是有原由的。記得祖母曾說過,曾曾祖母是信佛的,曾祖母也是信佛的,如今祖母也是信佛的,母親生前也禮佛,這就是四代禮佛了,加上孫女兒就是連著五代人!多難得呀!佛祖必是見我們家虔誠,才會降夢示警,叫我們家躲過一劫的。”她近日覺得這個猜測非常靠譜,畢竟加上出家的她,連續五代禮佛的人家并不多見,佛祖八成是覺得她死得太冤了,才會給她一個重來的機會。
盧老夫人聽了,也覺得有道理,卻沒多想想,若是佛祖當真因她們六房四代禮佛的功績而心生憐惜,當初為何不直接保下她媳婦肚子里的男胎?她只是認定這個猜測最有可能是佛祖降夢的因由,便忙忙拉著孫女到佛堂跪下,默念了一回經,方才作罷。
既起了這個話頭,文怡便趁機進言:“祖母,佛祖如此慈悲,孫女兒也該有所表示才是。從明日起,孫女兒就改吃素吧?”葷腥雖好,到底太不恭些,而且花費比素菜多得多。
盧老夫人卻不肯松口:“你小孩子家家的,何必學人家吃全素?祖母吃就行了。你若有心,每逢初一十五,就跟著祖母吃齋吧。”
文怡心中失望,但還是不甘心:“哪怕是半素也好。孫女兒也想盡自己所能,感念佛祖慈悲。”
“那你就跟祖母多拜拜佛,念念經就好,每月祖母都會做些針線施給廟里,或是托清蓮庵做法事。清蓮庵是咱們顧家的家庵,你除了隨祖母去舍東西,閑時多去聽聽佛法也好,別的就罷了。你年紀還小,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呢。”
文怡雖不甘愿,但看祖母的神色,就知道不可改了,只得暫時按捺下來,默默在心中念佛。
夜深,她回到房中,再掏出大表哥的信細看,眼睛微熱。大表哥待她實在是再好不過了,他說會把她當親妹妹看,并不只是說說而已。文怡只恨自己沒有這么一位親兄長,但想到大表哥的身體,她又生起了憂慮。
前些天她打聽了王老太醫的行跡,得知這大半個月來他沒少出入宣樂堂,幾乎是兩三日就來一趟,每次都是長房的人派車接送,來去匆匆,也不跟別人說話。照他上門的規律來看,明后日應該會再來一趟,她得想個法子在他離開時將人截住,請過來給祖母看診才好。也不用長房出面了,他才看過長房的病人,難道六房請他,他還能推辭?只是長房趕車的人有些麻煩……
說起來,長房到底是誰病了?前些天只隱約聽說,二伯母有了身孕,那天看她的模樣,氣色還算正常,若只是平安脈,顧莊的大夫醫術也算過得去了,沒必要隔天就請老太醫來看診吧?若說是伯祖母于老夫人感染了風寒,這病也拖得夠久了,憑王老太醫的手段,這點小病早該好了才是。在長房,能這樣頻繁地勞動王老太醫此等人物上門看診,若非事關生死的大病,就只有于氏老夫人有資格了,莫非她的“風寒”當真如此棘手?
文怡開始懷疑,于老夫人的病也許不是那么簡單。按照慣例,她老人家一病,長房的人必會宣揚得滿莊皆知,然后探病請安之人絡繹不絕。可這一回,除了她開始病的那兩天,幾乎各房都有人去探病之外,后來去的人無一例外都被擋了回來,問起于老夫人病情如何了,因何得病,長房上下的說法五花八門,居然連個統一的答案都沒有,難道她老人家的病真有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