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柳東行沒聽清楚,低頭問文怡。
文怡說:“我瞧見一個熟人,在那邊。”再望過去,卻已經(jīng)不見了人影。她不由得一怔,四處張望,碼頭上人來人往,哪里還有秦云妮的蹤跡?
文怡有些郁悶:“大概是看錯了……”
柳東行并未在意,只是小聲對她說:“我也瞧見一個認識的人,原是咱們營里的,前些時候被派了榮安駐軍所駐將,跟我們要去的康南駐軍所就隔著幾百里,日后恐怕要常打交道的。雖然我平時與他來往不多,但在碼頭上遇見了,總要去打聲招呼。”
文怡忙道:“既如此,你就去吧,可需要我同行?若他帶了家眷,我也可以順便打聲招呼。”
柳東行搖搖頭,警惕地望了遠處一眼:“他沒有帶家眷,又是微服,只帶了幾個長隨,你就不必過去了,不方便。”他回頭看看不遠處的茶樓:“我去那邊要個雅間,你在里面喝杯熱茶等我吧。”說罷摟著文怡就要轉(zhuǎn)身。
文怡忙拉住他,有些詫異:“何必如此麻煩?你不過是去打個招呼而已。我上車去等就行了。”
柳東行卻搖頭:“我那邊要耽擱一會兒的,你身上衣裳單薄,手爐又給了人,馬車哪里擋得住寒風?可別著涼了,還是進店里去吧。等我辦完事回來,咱們就索性在這兒吃飯,吃完了再回去”
文怡本想再勸的,這時正好看見他的眼神,警惕著帶著幾分凌厲,心下不由得一凜,猜想這“打招呼”是假,只怕還真有正事要辦,自己不該阻礙他,便忙道:“那你去吧,叫舒平去開雅間就是了,我身邊有這么多人在,不打緊的。你要不要多帶兩個人?”
柳東行神色一頓,迅速低頭看了她一眼,她回之以微笑。柳東行目光一柔,點頭道:著便叫了駕車的王小二與跟車的谷旺來,交待幾句,然后帶著舒平離開了。
文怡便在家人的護送下進了茶店,要了個二樓的雅間,只留下秋果與潤心兩人侍候,其他人都打發(fā)到樓下用飯去了,免得一會兒柳東行回來無人使喚。
秋果向小二要了熱茶和點心,潤心則燒起了雅間里的炭盆,正要端到文怡跟前,卻發(fā)現(xiàn)她正倚在窗邊,打開一條窗縫往外看。
文怡透過窗的縫隙,可以看見在下方的碼頭一角,柳東行獨自笑著朝一個黑衣男子招手,然后走過去與對方說話,身后并沒有跟著舒平。那男子原本并未發(fā)現(xiàn)東行,一見到他,先是愣了一愣,接著迅速回頭吩咐手下一句,方才回過頭來,滿面堆笑地迎上柳東行。兩人有說有笑的,聲音還挺大,文怡甚至能聽到柳東行在說“日后可要多多關照”之類的話。
她皺了皺眉,再次探頭去看,把窗子打得更開一些,正好看見剛才跟在那男子身后的隨從消失在街道拐角處,沒多久,又有另一個人跟了上去,背影瞧著十分眼熟,身上的衣裳倒象是舒平今天穿的那件。
文怡關上窗戶,心下紛亂不已。潤心小心地問:“大奶,怎么了?”文怡搖搖頭,重新回到桌邊落座,慢慢地喝著茶。
這件事很可能關系到東行的公務,她本不知情,那就安分在這里等吧,別給他添亂。
這座茶樓本就建在碼頭邊上,人來人往,前來光顧的人三教九流都有,但為了招攬更多的官宦人家或富商前來,茶樓才特地辟出二樓,隔了四五個雅間,專門招待貴客的,一般的客人沒法上來。文怡關上房門在此坐等,本來并不擔心會有人沖撞,只是時不時有人上樓下樓,木樓梯時時發(fā)出咚咚聲響,卻都不是東行或舒平回來了,叫她聽得有些心焦。
沒多久,又有人上樓了,這回來的大概是位女客,腳步聲非常輕,只是有些急促,匆匆來到斜對門的雅室門口,敲了敲門:“娘,弟弟,我回來了。”聽聲音十分年輕。
文怡立時抬起頭來,覺得這位女客說話的口音有些耳熟。
斜對門雅室里的人回應:“你怎么空手回來了?糖糕呢?”卻是個中年婦人的聲音。文怡心下又是一動。
那女客有些害怕:“我……我找不到那攤子……”
“找不到就算了,什么要緊的東西。”那婦人不以為意,卻有另一個半大孩子插嘴:“不行我一定要吃我要吃我要吃娘——”
“好好好。”那婦人忙哄道,“我給你買,我的好小爺,別再叫我娘了,要叫姨媽不然,叫王管事聽到了,又要罵人了。”
那孩子繼續(xù)撒嬌,婦人便命女兒繼續(xù)去找賣糕的攤子:“一定要買到,這又不是什么稀罕東西,這兒沒有,你不會上別處買么?”
那女客道:“娘,我問過別人了,那擺攤子的上鄰街去了,若是我到那里買,只怕要耽誤時辰的,叫王管事知道,又……”
她話未說完,那孩子又鬧起來了:“我要吃、我要吃姨媽,你叫姐姐給我買嘛——”
那婦人卻有些遲疑:“我的好爺,糖糕有什么好吃的?明兒姨媽包管給你弄一桌山珍海味來,今兒就算了吧,時間差不多了,王管事該到了……”
那孩子卻不肯:“我不我不我不你要是不給我買,我就不走了王管事有什么了不起?他不過是我的奴才”又罵那少女:“姐姐不好不聽話我長大了,才不要娶你做側(cè)妃呢你做夢去吧”
年輕的女客哭起來了,婦人忙道:“好小爺,她不好,姨媽回頭打她,打得她聽話了,以后再不敢惹你生氣,你別跟她一般見識。等你長大了,身邊怎能沒有一個可靠的人侍候?”
那孩子哪里懂得這些,只是嚷嚷:“我要吃糕我要吃糕”聲音極大,店小二都聽見了,跑上來笑問:“小少爺可是有什么吩咐?”
那婦人很快把人打發(fā)走了,又罵女兒:“哄弟弟都不會,怎么越大越笨了?我?guī)ベI糕,你守在這兒,不許走開如果王管事來了,你就說我見他一直沒來,擔心他找不到地方,就帶著公子爺去找他了。”回過身來,卻是溫柔無比地哄那孩子:“公子爺,姨媽帶你去買糕,你可千萬別四處大聲嚷嚷,知道么?”
“好好好,快去快去”孩子高興了,拉著她就跑,咚咚咚幾聲,便已經(jīng)下樓了,一路上還有那婦人的叫喚:“哎哎,慢點兒,慢點兒……”
門外總算安靜下來了,只剩下那女客低低地抽泣,不一會兒,便吱呀一聲,關上了雅間的門。
潤心撥著銅盆里的炭火,壓低了聲音道:“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小主子,這般胡鬧……”秋果笑說:“只是叫人聽得有些糊涂,又是姨媽,又是姐姐的,怎的還要納姐姐做側(cè)妃?難不成是哪家宗室?”潤心不以為然:“哪家宗室會一個隨從都不帶就出門?多半是小孩子不懂事,不知打哪兒聽了幾句胡話,便隨口亂說吧?”
文怡卻沉著臉坐在那里,開口吩咐:“秋果,去請那位姑娘過來”
潤心嚇了一跳,忙笑道:“大奶,這種事雖然叫人看不過眼,但總歸是別人的家務事……”
文怡看了秋果一眼,秋果立刻轉(zhuǎn)身去開門,潤心訕訕地,低頭走到文怡身后侍立。
門外傳來秋果邀請與女客婉拒的話語聲,文怡揚聲道:“云妮兒,過來”
外頭靜了一靜,接著那女客便有些激動地沖了進來,看著文怡,紅著眼圈,有些不敢置信:“大小姐?是你么?你……你怎會在京城?”秋果跟在后頭,臉上滿是訝異。
文怡沒好氣地說:“我嫁人了,隨夫婿來的。我問你,剛才是怎么回事?那是你母親和弟弟?你們不是去投靠你爹的族人了?怎會來這種地方?還有你母親和你弟弟又是怎么回事?”
她是西山莊子的地主,整個西山村的村民都是她的佃戶,秦家雖然走得早,卻也曾是村里的一份子,因此她說話間不知不覺便帶上了主家的口吻。
秦云妮并不在意,反而覺得有幾分親切,委委屈屈地道:“大小姐,我們是上京來投奔族人了,可是……”她低下頭,猶豫了。
文怡挑挑眉:“你們族人在京里?那你弟弟是怎么回事?他不是你弟弟么?怎的又叫你母親姨媽?”
“他不是我親弟弟。”秦云妮低聲道,“他是我小姨生的,他爹是死了的康王爺,我們是從康王府逃出來的,怕叫人發(fā)現(xiàn)了,就謊稱他是我弟弟。到了京城以后,我們找到他家的人了,所以……”
文怡怔了一怔,心里卻并沒有太多的意外。秦云妮的小弟長相肖似朱景深,如果是同父異母的兄弟關系,那就再合理不過了。當年祖母盧老夫人曾說過,秦寡婦的行事做派瞧著象是大戶人家的婢女,她的妹妹生下了康王的兒子,不用說又是一樁宗室貴胄的風流孽債,這也可以解釋,為何當年朱景深送康王靈柩入京,途經(jīng)平陰時,秦寡婦會急著籌錢上路,甚至連女兒都舍得賣掉。
文怡再次看向云妮,發(fā)現(xiàn)她跟當年相比,雖然長高了許多,卻更顯瘦削,臉色也青青白白的,沒多少血氣,再看手上,比秋果她們還要粗糙些,身上穿的也是尋常布衣裳,頭上只戴著兩朵半舊的絹花,跟一般人家的丫頭沒兩樣。看來,就算那位小王爺回到了親人身邊,云妮母女也未必能享什么福,更別說康王府的小主人朱景深是個再氣量狹小、心狠手辣不過的人了。
文怡想起方才那個胡鬧的孩子,不由嘆道:“你弟弟也有十一二歲了吧?怎的說話行事還象個孩子似的?以前看著還算乖巧,如今卻這般……還有,他說的側(cè)妃,又是怎么回事?”
云妮眼圈又紅了,搖頭道:“大小姐,您別問了。娘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如果我不做,娘會打我的……”
文怡皺皺眉:“這是你母親的主意?她怎會有這么荒唐的念頭?”
云妮搖頭道:“娘也是沒辦法。我們到了京城以后,世子爺對我們沒個好臉,還好幾位管事給我們找了住的地方,又有一位貴人來傳圣旨,讓公子爺安心讀書。可是他不愛讀,別人都寵著他,娘和我都快沒地兒站了。娘說,這樣不行的,公子爺會被那些人毀掉的,不能叫他們得逞,就想辦法到了公子爺身邊侍候,還跟公子爺說好了,等他長大,就讓我去給他做側(cè)室,免得叫別人哄騙了他去。可是……”她傷心地道,“我的弟弟已經(jīng)被那些人教壞了,娘和我想教好他,他就鬧,長這么大了,還象個孩子似的。他不再是我弟弟,是公子爺了……”
文怡聽得眉頭緊皺,事關康王府,她也沒辦法當成自家佃戶來處置,只能盡量安撫云妮,又問:“你們住哪兒?”
云妮搖搖頭:“原本是住城外的,昨兒過來了,有一位王管事說,要送我們回南邊。現(xiàn)在我們等著坐船呢。”
文怡有些意外:“回南邊?哪里?平陰么?”
“不是,是回康城。”云妮歪歪頭,“他們是這樣說的,但也許不會在康城待太久,他們準備了大船,要往更南的地方去。”
文怡心中起了警惕:“這是誰的主意?是那位王管事說的?”
云妮困惑地點點頭:“是呀,王管事還說,要悄悄兒的,不能叫世子爺知道。”她忽地一驚:“大小姐,我把實話告訴了你,你可千萬別跟人說去”
文怡心中暗嘆,點頭笑道:“你放心,我知道分寸。”卻叫秋果拿了一個錦囊來,里頭裝有十兩碎銀子的,遞給云妮:“拿去吧,我看你境況似乎不大好,拿著這個,若遇到急用,也可以應付一下。”
云妮要推拒:“這怎么行?”文怡堅決要她收下:“不收,就是跟我生分的意思了。”云妮只好收了,露出一個不好意思地笑:“多謝大小姐。”
文怡微笑道:“你記不記得我娘家在哪里?”見她點頭,便道,“如果你回了康城,遇到什么難處,就去找我娘家,我會跟他們打招呼的。或者你到了康城以后,先去我娘家問個信。我有兩個兄弟準備到康城讀書,遇事也可幫你一把。你留下你們地址,我這邊得了信,就派人去找你,以后要聯(lián)系也方便。你別跟我客氣,不為自己,也要為你母親想一想。”
云妮遲疑了一下,點頭道:“多謝大小姐了,我會請人送信過去的。”接著又羞澀地捏了捏那錦囊,聲音低不可聞:“還有……多謝你的銀子……”
咚咚咚,又有人上樓梯了,云妮一個激靈,匆匆一禮:“我先回去了,不然我娘見了又要罵人……”文怡飛快地道:“不用告訴他們我的事,免得他們罵你,快回去吧。”
看著云妮回到斜對面的雅室,又關了門,幾乎是同時,走道里便出現(xiàn)了兩個男子。秋果關門的那一瞬間,文怡透過門縫,立即認出了那兩個人,一個是曾經(jīng)在查家莊子上前來找朱景深的“村民”,另一個,卻是方才跟在柳東行同僚身后的隨從。
文怡飛快地背轉(zhuǎn)身,幾乎掩飾不住臉上的驚訝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