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東行一時沉默下來,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方才抬起頭來,眼中閃著灼熱的光芒:“去為什么不去?”
羅明敏張大了嘴:“你可要想好了,既然這份任命明擺著是有人在暗地里做了手腳,那么不管那是太子還是別的什么人,都不可能會沒有后招的,指不定你去了北疆,就沒辦法平平安安回來了饒是如此,你還是要去么?”
柳東行輕笑一聲,問:“羅大哥,你還記得么?我們離開康城學院,趕往太平山尋師時,曾立過什么誓言?”
羅明敏怔了怔,神情隨即黯淡下來:“記得,那時候……我們說過要一起學兵法,練武藝,然后參軍,立大功只是……那都是過去的事了。”他那時候年少氣盛,又不知道家里是做什么的,眼里只看見了四叔的威風,也想參軍立功,但如今他已經開始接手父親的差事,執掌家族暗地里的人手,想要參軍,無異于癡人說夢。他的前程已經定了,柳東行尚有可能循科舉晉身,他卻連個秀才都考不了。
柳東行正色道:“參軍立功,不過是報國的手段,卻不是唯一的途徑。羅大哥如今有了差事,也算是為朝廷辦事了,只要好好為皇上辦事,你一個人能做的,比一個尋常士兵或軍官要多得多。”
羅明敏怎會不知他是在寬慰自己?聽了這話心里也確實是好受了許多,便笑了笑:“我知道了,不過是年少時的宏愿未能得償,有幾分失落罷了,哪里就沮喪起來?我又不是孩子了。”
柳東行道:“大哥能這么想,我也就放心了。其實……我們那時候都太年輕了,想法固然是一腔熱血,但真要做了,卻未必是最好的做法。不過我們好歹在師傅跟前學了四年,兵法戰策,都是熟記在心的,若是得不到機會一展所學,便是他**我功成名就,心里也未免有幾分不足。”
羅明敏有幾分明白了:“這倒也有理,我雖不能去了,但你既然得了這個機會,沒理由就此放棄的。只是,那背后搗鬼的人……”
柳東行淡淡地道:“北疆戰事何等要緊?但凡有個差遲,都會影響戰局。那人便是一心害我,坐在金鑾殿里的九五至尊也不會容他亂來的。我去了北邊以后,只需事事遵照軍法行事,處處聽從上鋒派遣,那人便是有心搗鬼,又能耐我何?他若是有本事,在那種情形下仍能對我下手,也就不必拐彎抹角地把我派到京南大營去,借外敵之手對付我了。”頓了頓,“實話說,我仍舊不相信,動手的人會是太子殿下,即便把我放進北征名單之中,是他的意思,也未必是為了鄭家小姐出一口氣這么簡單。”能在諸皇子之中脫穎而出,成為皇帝青睞的皇位繼承人選,太子怎么可能是如此輕率之人?他要對付自己,根本犯不著用這等手段,直接讓自己在武舉中落第,對自己便已是一大打擊了。更何況,柳東行對自己的手段還是有些信心的,加上羅明敏事后也做了掩飾功夫,若這樣還能叫太子看出破綻,通政司的人早就被冠以無能之名,通通撤職了
羅明敏點了點頭:“這倒也是,雖說任命是在東宮改的,但未必就是太子的意思。東宮上下人多著呢,再加上還有時常來往的宗室子弟、王公貴戚……我聽說太子妃在宮中地位穩固,太子殿下對她也頗為尊重,反倒是鄭家小姐,自從嫁進東平王府后,便只進宮過一次,晉見了太后娘娘與皇后娘娘而已,她原本還要去東宮拜見太子妃的,卻是太子殿下親自發話,說太子妃身子不適,免了晉見。再聯系到如今鄭太尉意欲領兵出征,太子在御前卻沒為他說一句話……太子對鄭家,大概沒以前那么看重了。”
柳東行挑了挑眉,知道這必定是通政司私下流傳的小道消息,想來通政司奉皇命對東平王世子下了手,沒想到卻意外造就了一樁姻緣,私下也是有幾分擔心的吧?平日里試探一下太子的口風,也是常理。他道:“這是太子跟自家親戚的事,咱們也不必多加理會,只是宮里的人手,行事需得小心些,那可是在皇上眼皮子底下呢,別惹來不必要的麻煩才好。”
羅明敏笑道:“這個你就放心吧,既是小道消息,那當然不是明面上能知道的。若不是你,我也不會泄露口風。連我爹都不知道呢”
柳東行這才放心地點了點頭,接著,又露出了幾分猶疑之色:“羅大哥,你會不會覺得……我這幾年有些變了?”
羅明敏不解:“為什么會這么想?你哪里變了?”
柳東行有些不好意思:“我覺得自己……好象變得軟弱了……若是換了從前,咱們剛從師傅那里出來的時候,本來是打算直接去參軍的,若不是家里催得緊,也不會耽擱了。那時我若是知道自己有機會出征,哪里會想這么多有的沒的,立時就上戰場開打了可如今……我不但去考了武舉,而不是直接參入軍中,接了朝廷的任命,還……”
他話未說完,羅明敏已經笑出聲來了:“我還以為你會說啥呢,原來是這個。”他擠了擠眼睛,“我明白,我明白。溫柔鄉,英雄冢嘛,你心里有了牽掛,多為心上人想著些,也是人之常情——這有什么呢?不算什么”
柳東行被他說得有幾分臉紅,清了清嗓子,扭開了頭,直到他笑完了,方才轉回來,訕訕地道:“我跟你說正經事呢,你卻只懂得打趣我……”
羅明敏又撲哧一聲笑了,見他要惱,忙道:“好了好了,我不笑就是了”說完果然收了笑容,正色道:“其實這也不是壞事,從前咱們只是一時沖動,說是要參軍,但其實我們如果真的去了,從小兵做起,不但危險,也不知道幾時才能熬出頭,還要叫家人親朋擔心。況且以你我的脾性,到了軍中做小兵,也不知道能忍多久呢倒不如象現在這樣,你考了武舉,直接就是從五品的武官,只要在北疆立下戰功,將來的前程自然是不用愁的,勝似從小兵熬起。”
柳東行慢慢低下頭,沉默了一會兒,才道:“其實……我確實是為了文怡,方才歇了參軍立功的心思……平陽民亂之后,我在傅將軍身邊待過一陣子,長了不少見識,當時他就曾建議我投身北疆,尋機立功。即便是在太平年月,每年北疆都會跟蠻族戰上幾場的,只要立了功,日后要在軍中晉身,便容易多了。傅將軍本是一片好意,我卻……婉拒了,改考武舉。當時傅將軍雖不說什么,心里說不定也有幾分失望……男兒在世,本該保家衛國,又怎能為惜命而退縮呢?當時我告訴自己,那是因為武舉出身更有機會爬到高位,讓二叔不能再壓制我,但我心里清楚,那只是其中一個理由,我只是……只是擔心自己去了邊疆,婚事就會生變,我……我擔心二叔會趁我不在時自作主張,更不能忍受文怡被許給別人……”
羅明敏怔了怔,嘆了口氣,道:“我明白了,你這話藏在心里,應該有很久了吧?怎么不跟我說呢?”
柳東行扯了扯嘴角:“說出來做什么?叫你笑話我兒女情長么?”
羅明敏皺了皺眉,忽然起身拍了他的頭一下,嚇了他一跳:“羅大哥?”羅明敏惡狠狠地道:“哥什么哥?你這副樣子真叫人看不慣既然你自己都說了,男兒在世,理當保家衛國,你連家都保不住,談何衛國?那時候你又不知道北疆會有戰事,先想著自家的私事,又有什么要緊?難不成少了你,北疆就守不住了么?現如今邊疆告急,朝廷要派你去打仗,你也沒有退縮呀?在這里嘰嘰歪歪的,煩不煩?你再啰嗦,我才要笑話你兒女情長呢”
柳東行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方才低下頭笑了笑:“是,我知道了。”
“你知道些啥?”羅明敏翻了個白眼,“我跟你一塊兒學的兵法,一塊兒立的誓,又是一塊兒違的誓,現如今你得償所愿了,要上戰場了,我還沒個著落呢,偏你還要在我面前現眼,真真氣死我了”
柳東行忍不住笑出聲來:“怎么會呢?羅大哥的本事大著呢,聽說軍資還未籌足?軍糧也還缺著呢,羅家富貴,悄悄兒拿些出來孝敬皇上,想必皇上也會龍心大慰的。再者,羅家商行遍布天下,軍糧從京中或南方撥出,千里迢迢的,路上要是有個差遲,誤了戰局就不好了,羅大哥想必也能想出好辦法,為君上分憂吧?”
羅明敏笑得咧了嘴:“小子,還行嘛,連我們家一幫子老爺子在打什么主意都想到了?算你走運你被分派到的京南大營,這回是要鎮守北望城的,軍糧有一多半是要送到那里去,我已經得了消息,八成能輪上押運的差事,到時候咱們兄弟倆又能聯手了”
柳東行忙道:“只是這樣,怕還不足。咱們要不要跟通政司里打聲招呼,在辦差之余,幫著留心一二,以免軍中有人辜負皇恩,誤了戰事?”
羅明敏嘻嘻笑了幾聲,忽然恢復了正色:“且不說這個,你要出征這么大的事,可有給文怡妹子捎個信去?好歹讓她安安心。還有,你……”他皺了皺眉,有些難以啟齒,“既是要打仗,難免會遇到兇險,萬一……她怎么辦?”
柳東行面上的笑容漸漸消失了,過了好一會兒,才道:“即便如此,我也不會放手的。”他抬起頭,“我們已經定親了,若不想連累她,除非退婚,但那絕不可能我這一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來,萬一她家里將她許給別人,又叫我情何以堪?況且這于她的名聲也沒有好處。”頓了頓,“所以,哪怕你罵我自私也好,我也不能放手。她這輩子……就只能是我的人”
羅明敏聽得有些不安:“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
“我明白。”柳東行微微笑道,“羅大哥,你是為了我們著想,我怎會不知道呢?只是……”他又笑了笑,“不過你也不必太擔心了。我如今正是大好年華,剛剛考中了武進士,又得了官職,還定了一門極好的親事,眼看著日后還有大把好日子等著我呢,我怎會不珍惜自己?就算是要身先士卒,我也不會輕易斷送了自己的性命”他的目光漸漸放柔,聲音幾乎低不可聞,“哪怕是為了文怡,我也會保重自己……”
文怡放下手中的信,腦中一片茫然。
不管是誰把柳東行放在了出征的名單上,此事已成定局了。柳東行本人也是贊成的,還叫自己不必擔心,他會好好照顧自己……
她怎么可能會不擔心呢?戰場上刀劍無眼,蠻族又向來以兇悍聞名,可不是太平山匪那等烏合之眾能比的。他身手再好,也難敵千軍萬馬……文怡想起昨晚做的噩夢,不由得打了個冷戰。
冬葵進門報說:“小姐,羅四太太打發了一個媳婦過來給您送信。”
文怡有些沒精打采地抬起頭:“叫她進來吧。”
羅四太太派人來,是要約文怡明日一道去上香的。文怡這時候哪有心情?便有意推拒,那送信的媳婦子卻是個機靈人,察顏觀色,笑道:“我們四太太明兒要去的,可不是一般兒的寺廟,卻是京中有名的武德廟乃是太祖皇帝時有名的武德公的廟,武德公他老人家不但在北疆立下赫赫戰功,還平平安安活到了九十九歲,可是一位奇人呢”
文怡眨了眨眼,看向她:“是么?那倒真是一位奇人。我從前卻是沒怎么聽人說起過。”
那媳婦子笑說:“九小姐沒聽過也是常事。這武德廟平日去的人不多,只有在朝廷將有戰事時,才會多了香客。京里的人都說,那里的平安護身符極靈驗呢但凡是家里有人上戰場的人家,都要去那里求一道的。”
文怡聽得心中一動,坐直了身體:“是么?那明日去的人會不會很多?”
“九小姐不必擔心這個。我們四太太去了好幾回了,已打發人跟那里的主持說好了,特意辟出一處佛堂來招待女眷。上完了香,也不必在那里多停留,武德廟旁就是武德娘娘庵,卻是武德公夫人當年修行之所,原是武德公后人的家庵,最是清凈不過的。到時候九小姐就隨我們四太太到那庵里歇息就是了,不怕會被外人沖撞了。”
文怡想了想,便點頭答應了。
她如今能做的事情不多,若是這武德廟果然靈驗,她情愿在武德公靈前祈禱千遍,愿他保佑柳東行能平安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