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慧比文怡要大上兩歲,這時候已經出落得十分高挑了,眉眼倒是還未完全長開,不象前世再遇時那般麗色奪人,卻也是一副美人胚子,端得是清麗脫俗,一雙眼睛又黑又亮,就象是兩顆黑瑪瑙珠子。只是眼下這對瑪瑙珠子正緊盯著文怡看,眼角雖是彎彎的,眼里卻不見一點和氣模樣。
文怡雖已鎮定下來,但被她這樣盯著,也覺得十分不自在,又見她只是盯著自己,既不開口說話,也不讓路,倒叫自己不好往前走了,心下便有了幾分惱意,疑心這位堂姐是在給自己下馬威,八成是為了那位七堂兄吧?
如意與五福悄悄對望一眼,后者便上前笑道:“六小姐不在老太太跟前,怎的出來了?”
文慧眼珠子一轉,便盯住了她,似笑非笑地道:“難道我就不能出來了?!這是誰家的規矩?”
五福一窒,面上訕訕的:“是奴婢說錯了,因方才見六小姐在老太太跟前說話,老太太聽得極歡喜的,眼下六小姐忽然出了屋子,奴婢生怕是老太太有什么吩咐,故而多嘴問了一句。”
文慧扯了扯嘴角:“便是祖母有什么吩咐,一屋子丫頭,叫誰不行?難不成我就是那跑腿傳話的人?”
五福臉都紅了,如意見狀忙替她解圍:“五福姐姐并不是那個意思,六小姐千萬別多心。”
文慧瞥她一眼,便移開了視線:“一邊兒去,我要跟九妹妹說話,你們都離遠些!”
五福和如意對望一眼,應聲退后,后者退到第十步,便站住不動了,五福輕碰她袖彎,以眼相詢,她便小聲道:“不能離得遠,萬一再出事……”五福一個激靈,反應過來,便也不再后退了。
文慧沒理她們,只是盯著文怡瞧。文怡先擠出一個笑,道了聲萬福:“六姐姐好,多日不見了,六姐姐安好?”
文慧挑挑眉:“我好得很,九妹妹看起來也挺好么……怎的我前幾天聽說,九妹妹都快不行了呢?”
文怡心下大怒,卻不敢露出來,只是勉強維持著面上的笑容:“只是有些兇險罷了,多虧王老太醫醫術高明,將妹妹救回來了。多謝六姐姐惦記。”
“那就好。”文慧笑笑,眼中閃過一絲嘲諷,“既然沒事了,就別把事情到處嚷嚷,叫人以為我們家的男孩子真的不懂事。什么大不了的?一點小傷風,也值得鬧得人盡皆知?”
文怡忍住氣,咬牙低頭道:“多謝六姐姐教誨了。正是因為先前病得有些兇險,如今好了,怕伯祖母擔心,妹妹方才過來請安的。伯祖母方才傳話要妹妹進去,只怕現下等得心急了,請恕妹妹失陪。”說完又是一禮,也不管文慧是否有回應,便徑自往前頭走了。五福與如意見狀忙跟了上去。
文慧皺著眉,看著文怡的背影消失在游廊拐角,心中覺得有些不對勁。雖然這個九堂妹今天在自己面前仍舊是一副恭順模樣,但聽她說的那些話,好像跟以前有些不一樣,隱隱帶著深意。難不成她還敢心生不滿么?!文慧撇撇嘴,又覺得自己想多了,不過是個落魄旁枝的族妹,日常用度都要靠自家接濟,一向跟著個老寡婦過活,少見外人,又才過了十歲生日不久,只是個沒見過什么世面的孩子罷了,能有多大的心思?她七弟那般聰明伶俐,又比九妹大一歲,還藏不住話呢,一天到晚瘋玩,九妹怎可能比他還要聰明?
想到弟弟,她又不由得看向后院,記起那位蘇家姑太太帶來的小女孩,算起來年歲跟九妹差不多大小,家世、容貌都不錯,只是人太呆板了些,哪里配得上自家弟弟?她真想不明白,祖母心中到底在想什么!小七才多大年紀?!
文怡一路疾行,袖下雙手握拳,指甲掐得掌心生疼,暗暗發抖。聽見如意在后頭喊自己,她方才深吸一口氣,停下腳步,回過頭來笑笑:“兩位姐姐,可是我走得太快了?真對不住。”
如意喘了兩口氣,笑道:“哪里,是奴婢怕六小姐累著了。”五福看她一眼,往前趕了幾步,示意守在門口的媳婦子掀開簾子,方才露出燦爛的笑容,進門高聲道:“老太太,六小姐到了。”
屋內的說話聲靜了一靜,然后便響起了一個老婦人的聲音:“快讓孩子進來!”五福回頭笑著請文怡,文怡迅速整了整衣裳頭發,面帶微笑地跨進門去,便有兩個丫頭迎上來引領,轉過黃花梨鹿鶴遐齡落地大屏風,穿過中堂,轉向西邊的暖閣,迎面便是一陣百合清香,放眼望去,滿屋子都是綾羅綢緞、珠翠環繞,晃得人刺眼。文怡多年不見這種景象,倒是先怔了一怔,但她是念慣了出家人四大皆空的,轉瞬反應過來,走上前去,恭恭敬敬地朝著正座的老婦人行禮:“侄孫女兒給伯祖母請安。”便有丫頭在地上鋪了棉墊,顯然是要文怡磕頭了。
文怡有些意外,便是一族中的長輩,平日見面,也不過是道個萬福罷了,只有大日子或是久別之后上門請安才會磕頭的,自己幾天前方才來過,如今長房擺出這個架勢,是想做什么?
她這里一遲疑,于老夫人便先發話了:“我侄孫女兒來見我,你們拿這些東西出來做什么?叫姑太太看了笑話,快撤了!”丫頭們飛快地將墊子撤了下去。
文怡心里起了提防,又再躬身行禮:“是侄孫女兒禮數不周了。”于老夫人身側,坐著一個打扮華貴的婦人,年約三十歲上下,氣派不凡。她下手還坐著兩個孩子,一男一女,都長得白玉娃娃一般,女孩子年紀不過十歲上下,男孩子則要小一些,顯然就是丫頭們提到的“蘇家姑太太”一家了,只是不知是什么來歷。在文怡的記憶中,顧氏一族并沒有嫁到蘇家的女兒。不過無論如何,顧氏一族在外人眼中是“詩禮傳家”的望族,若有一點不合禮數的地方,都會叫人笑話的。
于老夫人笑著一臉慈愛,對文怡擺擺手:“原是丫頭們糊涂了,哪里是你的錯?”又罵身邊的大丫頭:“你們是怎么管教小丫頭們的?慣得她們連人都認不得了!”大丫頭們忙請罪,又走到一邊罵小丫頭們:“九小姐前幾天才來過,你們難道不認得?又把那勞什子拿出來做什么?!”
于老夫人又對那蘇家姑太太道:“叫姑太太笑話了,這是我侄孫女兒,六房的九丫頭。她父親就是老七宜誠,中過舉人的,姑太太可還記得?可惜幾年前夫妻雙雙亡故了,留下這個孩子孤零零的,好不可憐。”文怡眼圈一紅,連忙壓下心頭悲傷。
蘇家姑太太收了笑容:“原來是他?從前倒是聽我兄弟說過,實在可惜得緊,聽說學問極好,人品也十分難得。”感嘆一番。
于老夫人于是又叫文怡給蘇家太太見禮,文怡不知對方來歷,倒拿不準該怎么稱呼了,如意悄悄在背后提醒她:“這是咱們家三姑太太婆家的小姑子,是京城蘇家的當家主母。”文怡一聽就明白了,于老夫人生了兩子一女,其中女兒嫁給了恒安柳氏一族的嫡長子,丈夫有兩個姐妹,一個是東平王正妃,這想必就是另一個了。說是姑太太,其實是拐著彎的姻親。她忙上前行禮,仍舊稱呼為“姑太太”。
蘇太太連忙扶她起身,打量幾眼,贊道:“府上的姑娘教養極好,我早就聽說了。今日一見,才知道名不虛傳,不但老夫人的女兒出色,連孫女兒、侄孫女兒也都知書達禮,倒叫我不好意思呢。”又叫丫頭去備一份豐厚的表禮,謙虛道:“匆忙之間,略簡薄了些。”又給她介紹自己的一對兒女。
蘇家長女英華,與文怡是一般年紀,生得清秀不說,小小年紀,眉眼間已帶了一股濃濃的書卷氣,面上帶著淡淡的笑,舉手投足都十分從容,以她的年紀來說,有些太過穩重了,但文怡發現對方望向自己時,眼神十分純粹,一點輕視都沒有,心里便覺得歡喜,也生了幾分親近之心。
而蘇家長子厚華,年方七歲,性情憨厚,也叫人喜歡。
文怡正想跟蘇英華多聊幾句,便被于老夫人叫過去了,雖覺惋惜,卻不敢說什么,面上還帶著溫順的笑。
于老夫人叫她在跟前坐了,拉著她的手,親切地問她身體情況如何了,祖母這幾天是否安好,又說如果有什么想吃的,盡管提出來。文怡見她沒提起劉嬤嬤的事,也就順著口風應了幾句。于老夫人回頭對蘇太太笑道:“這孩子說來也可憐,自小生得單薄,前些日子,因為小七那孩子惡作劇,把這孩子嚇得不輕,幾天了,臉色還有些蒼白呢。”文怡心中一動,看向蘇太太。
蘇太太不知詳情,聽著還以為是尋常孩童搗蛋的小事,笑道:“男孩子小時候調皮些也是有的。我瞧著七少爺倒還好。”
于老夫人嘆息著搖搖頭:“他年紀也不小了,還跟小時候似的胡鬧,也不知道幾時會穩重起來。”
“祖母這話倒有些冤枉七弟了。”文慧笑意盈盈地走了進來,“七弟平時還是很穩重的,那天是因為見祖母高興,光顧著討您喜歡,卻忘了九妹年紀還小,身體又弱,經不住他的玩笑。他心里可是懊惱得很呢!”轉向文怡:“九妹妹,你說是不是?”
文怡臉上漲紅,忙低了頭,文慧笑道:“這是害羞了?都是自家親戚,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轉向蘇太太:“我這妹妹一向靦腆得緊,姑太太別笑話。”
蘇太太笑盈盈地道:“怎么會呢?我倒覺得這孩子討人喜歡呢,女孩子家,還是斯斯文文的好。”
文慧臉上的笑沒掛住,但很快又揀了起來,坐到祖母身邊撒嬌說:“祖母,姐妹們馬上就到了,小七問,他能不能也進來一起玩笑?”
于老夫人慈愛地道:“叫他一起來好了,姑太太也不是外人。”
蘇太太笑瞇瞇地搖著團扇,看了女兒一眼,沒吭聲。
很快,門外就響起了一片歡聲笑語,接著腳步聲傳來,暖閣里轉眼便涌進一大群人。
來的是長房二伯父所出的嫡女,五堂姐文嫻,以及庶出的十堂妹文娟,當然也少不了那位七堂兄文安了。加上各人的丫頭婆子,足有一二十人,但秩序卻不亂,待眾人見過禮,各自就座后,便有**個人退了出去。
文嫻上前拉住文怡的手,笑道:“九妹大好了?這幾天大家都在擔心呢。”
文怡心中有氣,只淡淡笑道:“多謝五姐姐想著,妹妹已經沒有大礙了,王老太醫說,只要不再受涼發熱,再休養上十天半月,就沒事了。”
蘇太太抬頭看了她一眼,又望向于老夫人,然后將目光投向旁邊的文安。文安正湊上來跟蘇英華搭話呢,后者只是淡淡笑著,并不理會他,厚華在旁奶聲奶氣地道:“七表哥,夫子說了,男女七歲不同席,你怎能跟我姐姐坐在一起?”文安臉一紅,不滿地看了他一眼。
于老夫人喝住文安,道:“你沒瞧見你九妹妹在這里?!先前是怎么說的?為你一個胡鬧,叫你妹妹受了驚,如今她來了,你還不快給她賠不是?!”
文安一臉不自在地磨蹭過來,眼珠子滴溜溜地轉,文怡端坐不動,兩眼直盯著地面,心下已拿定主意,一定要叫他給自己賠禮才行!
也許是見祖母一直厲色盯著自己,文安終究還是低頭長揖一禮:“九妹妹,原是我胡鬧,叫你受苦了,請妹妹原諒則個。”
于老夫人笑了:“這才是咱們這樣人家孩子該有的禮數。做錯了就該賠罪。”又對文怡道:“你哥哥不懂事,以后再不會這樣了,你就……饒了他吧?”眼中閃過一絲厲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