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怡心里總覺得十七叔等人的話有些刺耳,倒不是說有什么不好,只是聯(lián)想到偏院里十五嬸和十七弟等人的情形,以及被移到九房本宅中停靈的十五叔,她便有些不是滋味。不過她一個晚輩,在這種事上也不好說什么,只能帶著冬葵上車,先回自家去。
到了家,她也不進后宅,直接就把管家仲茂林夫妻叫到前院,將九房目前的情形簡單說了說,吩咐仲茂林帶幾個人手去九房本宅幫忙料理喪事,仲娘子趕緊準備一些清淡好克化的吃食,送到八房偏院去救急,廚下再騰出兩個灶來,預(yù)備九房的人過來借用。
這般囑咐過了,她方才另叫了自己院里的媳婦子何家的隨行,再叫上祖母院里的林婆子跟車,隨自己去長房找柳東行。她畢竟是個閨閣女子,便是自認磊落,也要把規(guī)矩做足了,免得叫人說閑話。以長房的權(quán)勢,尚有旁支偏系的叔伯們指摘文慧名節(jié)有損,更何況是她一個孤女?
文怡帶著人正打算出門,冬葵卻忽然道:“小姐,方才您囑咐仲娘子去準備給十五太太的吃食,可有提醒過她,十五太太如今正有孕,又是喪中,于飲食上有許多忌諱處?奴婢恍惚記得您似乎沒說清楚,還是再提醒仲娘子一聲的好,小心駛得萬年船呀!”
文怡怔了怔,回想了一下,總覺得自己是提過的,但冬葵的話倒也沒錯,這種事寧可仔細些好,便道:“那就叫人帶個話給仲娘子,提醒她一聲。”冬葵立時便轉(zhuǎn)向何家的:“何嫂子,你是過來人,自然知道這里頭的忌諱,能請你走一趟么?”
何家的看了文怡一眼,便微笑道:“那小的去去就來。”文怡點點頭,看著她去了,想著先上車去等,又聽得冬葵說:“林媽媽,煩您去外頭瞧瞧,郭大哥那車夠不夠大?這回又添了媽媽與何嫂子,只怕小車坐著太擠。”
林婆子看了她一眼,沒吭聲,文怡卻心中一動,吩咐道:“那林媽媽就去瞧瞧吧,我在花廳里等你回話。”林婆子彎腰一禮,退了出去。文怡扭頭看冬葵,臉上似笑非笑。
讓何家的捎話給仲娘子,倒還罷了,叫林婆子去瞧馬車卻有些多余。方才她陪著祖母去看十五嬸,也一樣是坐那車的,車上坐了祖孫倆,還能容下冬葵、石楠兩個丫頭,再加九房的婆子,現(xiàn)在又怎會太擠了?冬葵分明是有意把人支走,卻不知想做什么。
文怡在花廳里坐下,便看到冬葵撲通一聲跪倒在她腳邊,低頭道:“奴婢大膽,有幾句話想要勸小姐。”文怡眉頭一挑:“你有什么話?盡管說來!”
冬葵抿了抿嘴,深吸一口氣,小聲道:“這幾日莊上亂糟糟的,小道消息滿天飛,各房的老爺太太們都對長房生出一肚子怨氣來,再有十五老爺?shù)暮笫隆谶@種時候,奴婢提這些話,有些不妥,但請小姐相信,奴婢是真心實意為小姐著想的!奴婢……一家都是犯官家奴,爹爹因為幫舊主人做事,也入了罪,丟了性命,還有奴婢的姐姐也……”她眼睛一紅,便忍不住熱淚盈眶,只是死死忍住,“……若不是小姐買了奴婢一家,奴婢的祖母、母親和妹妹……還不知道會落到什么地方去!當(dāng)年,就是因為舊主人家的夫人和小姐被判入教坊司,她們?yōu)槊馐苋瑁闵系踝员M了,奴婢的長姐是小姐身邊的大丫頭,也跟著上了吊。奴婢一家連姐姐的尸首都要不回來,又被官賣,真真是絕望之極,若不是小姐垂憐,奴婢是寧可死了,也不想受那些罪的……奴婢的祖母、母親和妹妹也是這個心思,只要能報答老太太和小姐的恩情,做什么都愿意!”
文怡聽得心下發(fā)酸,柔聲道:“你提這個做什么?我自然是信你的,有話直說就是。”
冬葵擦了一把眼,道:“奴婢斗膽,在這兩個月里,跟在小姐身邊侍候,也看出了幾分端倪。既有老太太做主,那一位少爺自然是小姐的良配,更別說他本就是熟人,雖說外人不知,但我們家里卻是知道他性情為人的,光是這一點,就比別人強得多了。只是有一件事,叫奴婢為小姐擔(dān)憂。如今外頭亂糟糟的,柳家人不定什么時候就會走了,小姐的大事卻至今還未定下,萬一日后有什么變故可怎么辦呢?”
她這話正說中了文怡的心事,心里不由得微微發(fā)疼。然而,被隨身的丫頭這么說,文怡又記起那回春游時,柳東行跟她說話的當(dāng)口兒,冬葵就在不遠處,似乎有眼色得緊,她立時便紅了臉,急急打斷了冬葵的話:“怪不得你說自己斗膽呢,果然斗膽得很!這些事自有祖母做主,你操的什么心?!”
冬葵低低地道:“奴婢自知僭越了,只是看著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每日都有許多新聞,如今連東平王世子也要走了。先前不是有消息說,世子走了,柳家人沒兩天也要跟著南下么?要是他們走了,小姐的事還未定下,過了這個村,誰知還有沒有這個店呢?!雖說老太太會做主,可老太太一向是個守禮的,就怕她老人家顧著禮數(shù),見族里有白事,怕叫人說閑話,不肯跟柳家提小姐的婚事,那小姐不就被耽誤了么?!”
文怡啐道:“哪個被耽誤了?!難道我急著嫁人么?!叫人聽見了,還不知道會怎么編排我呢!你不要再說了,祖母自有主意。”她情不自禁地往花廳外張望,見沒有人影接近,想必也無人聽見她們的對話,方才稍稍放下了心。
冬葵紅了眼圈,小聲道:“奴婢知道自己這話說得不妥……只是著實為小姐擔(dān)心……那位柳少爺,奴婢本沒認出來,是后來見得多了,方才想起他是誰……這樣知根知底,又待您和氣的人,實在難得,這幾天見他所為,也是個有擔(dān)當(dāng)?shù)模徽撫t(yī)術(shù)還是武藝,都十分出眾。況且他上無父母,身份也相當(dāng),雖有叔嬸,卻是遲早要分家的,況且三姑太太是顧家女兒,不論性情如何,總不會跟內(nèi)姪女兒過不去……小姐這幾年,為了家計沒少操心,又總是擔(dān)憂自己沒有兄弟,老太太日后無人照管,若是嫁了這位柳少爺,將來想跟老太太多見面,三姑太太也不會攔著的。這樣的好親事,可不是時時都能遇上,再說,您心里也是……”
“好了!”文怡連耳朵都紅了,“我不是叫你別說了么?!”她不安地扭著手帕,只覺得有些坐不住了。她的心事有那么明顯么?祖母那里是因為她曾經(jīng)提過“夢里”的經(jīng)歷,趙嬤嬤是年長經(jīng)過事的,又從小看著她長大,能猜出來也不出奇,如今居然連冬葵都發(fā)現(xiàn)了,她是不是太過疏忽了?!對這件事,她已經(jīng)盡可能瞞著丫頭們,她們卻仍舊看出了端倪,會不會在私下說她閑話?!
一想到這點,她便忍不住抬頭去看冬葵,眼中有著審視。
冬葵察覺到了,低頭小聲道:“小姐恕罪,奴婢也有一半是猜的,而且那回春游時……奴婢就在草亭前,是在下風(fēng)處,因此聽到了幾句……”見文怡臉色又紅起來,她忙道:“別的姐妹都不知道呢!奴婢若不是實在擔(dān)心,也不敢多嘴……”
文怡緊咬著下唇,手上的帕子已經(jīng)絞成一團。冬葵見狀,神色間有些黯然:“奴婢心里感小姐大恩,是絕不會說出去的,小姐盡管放心吧……奴婢只是擔(dān)心小姐的將來……”她默了一默,深呼吸一口氣,閉上雙眼道:“小姐,奴婢今日既然跟您說了這番話,索性再多一句嘴!您這親事,不管老太太開不開口,好歹三姑太太已經(jīng)提過了,只是還未來得及說定后頭的事。如今您要往長房去請柳少爺幫忙,可得仔細著些,不能露出什么馬腳,叫人拿住話柄說嘴!長房六小姐的事,還沒有個定論呢,若是她有個萬一,就怕長房的老爺太太們惱了,隨便抓個人來出氣……”
文怡飛快地抬頭瞥了她一眼,臉色有些難看。冬葵咬咬唇,低頭起身,退到一邊侍立。過了一會兒,外頭傳來何家的聲音:“小姐,林媽媽來報說車已經(jīng)備好了,您這就動身么?”
文怡深呼吸一口氣,平靜地應(yīng)道:“我知道了,這就來。”站起身,再轉(zhuǎn)頭去看冬葵一眼,壓低了聲音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會小心的,你……”頓了頓,“我們走吧!”冬葵屈膝一禮,跟在文怡身后出了門。
一路上,文怡坐在馬車中,看著斜對面的冬葵,心里百感交集。
四年前她在平陰縣城遇上官府發(fā)賣犯官家眷奴仆,便挑了幾房家人。當(dāng)時她為了避免這些人跟舊主糾纏不清,便有意挑選在原主家中不受重用的三四等男女仆婦。買進來的三房家人,包括林家、何家與許家三戶,除了林家有父子二人外,基本都是女子。當(dāng)中成為自己丫環(huán)的,就是紫蘇和冬葵兩個,而其中,她又對紫蘇更喜愛些。紫蘇性子天真直率,做事常出紕漏,卻是個沒什么心計的,不怕她會算計些什么;而冬葵要沉穩(wěn)許多,偏又極有眼色,有時為了打探她這個主人的心思,常會利用旁人做擋箭牌。因此她雖知道冬葵樣樣比紫蘇出色,卻始終對其抱有一分戒心,只是幾年下來,不知不覺間便倚重起對方來。方才聽了冬葵一番勸說,她才恍然發(fā)覺,對方不是不忠心于她,只不過是性情不同,方法不同罷了。
她心下猜想,冬葵勸她這番話,前面那幾句勸她早定親事的,多半是煙霧,最后那一句才是重點。她如今對柳東行懷有情意,又不能常見,心里本就不好受了。前些天剛經(jīng)歷了大難,她正想跟他見個面,說幾句心里話,也許,還能暗示幾句心中的不安?
這些事在平時,算不了什么,只掩飾得當(dāng),未必會有人多加指摘。然而眼下莊上流言四起,長房眼看著就有一個女兒陷入名節(jié)危機,而她卻在幾天前得罪了三姑母——柳東行婚事的決定人——當(dāng)中若有個差遲,她與柳東行婚事不成事小,她的名節(jié)與六房的聲譽卻要大大受損了!這在顧家可是要出人命的!
文怡長長地吁了口氣,心下卻越發(fā)茫然起來。在這種時候,她該何去何從?
馬車不久便到達了長房宣樂堂的大宅。大門前的空地已經(jīng)被清掃完畢,門板也重新上過漆,散發(fā)著濃郁的紅漆氣味,報信不成帶傷逃回的仆人留下的血跡已經(jīng)消失不見,只有門礅上的幾個小缺口還能依稀看出這里曾經(jīng)遭過匪徒的侵襲。
文怡坐車從側(cè)門進宅,到了二門前下車,便有管事娘子迎了上來。她努力擺出一副平靜端正的模樣,說明了來意,只道是奉了祖母之命前來跑腿的。那管事娘子卻說:“柳大公子如今在七少爺院里呢!只怕不得空兒。”
文怡有些意外,又道:“若是眼下不得空,你去傳個話,請他出來一見也是一樣的。我祖母還在等消息呢,這救人的藥方子,可不能耽擱。再說,他在七哥跟前能管什么用呢?不是有王老太醫(yī)在?若實在不便……”她頓了頓,“能請王老太醫(yī)出手,就更好了。”
那管事娘子笑道:“王老太醫(yī)勞累得很,見七少爺醒過來了,便告辭回家去了。因他說七少爺傷勢不輕,要好生養(yǎng)著,不能受氣,因此老太太、二老爺和二太太都順著七少爺,又擔(dān)心他傷勢有變,便讓柳少爺在跟前陪著。七少爺知道是柳少爺救了他性命,也拉著他不肯放他走呢!昨兒晚上,柳少爺還是在七少爺院里歇的。”
文怡微微皺了眉,冬葵上前一步,在她耳邊輕道:“小姐,有七少爺在說話也方便些。”她回頭看了冬葵一眼,有些遺憾地暗暗嘆息,便對那管事娘子道:“不知大伯祖母和二伯母眼下在何處?我去向她們請安,再煩請媽媽到七哥那里傳個話,千萬請柳少爺出來一見。王老太醫(yī)既已歸家,我也只能勞駕柳少爺了。”
就算不能單獨說話,好歹……要見他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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