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穆過了許久,才斟酌著開口,“楊舍人是從何處得知寧寧和十二郎罹難的消息?”
楊蕪說起此事滿臉悲愴,“是四娘說的,這孩子和六娘是姐妹,前段日子我偶然之間將她救下,她告訴我說當年大郎打算帶著家裡所有人前往南朝避難,在洛陽郊外被鮮卑騎兵所截,六娘和十二郎不幸喪命於騎兵刀下。”
元穆眼睛瞪得如同銅鈴那般大,心中一急,他拂袖道,“這怎麼可能,寧寧就在我的府上,如今她正在躲避風頭,等到風頭過了我們就成婚,怎麼可能喪命了?而且十二郎據(jù)我所知也好好的,這簡直就是胡說八道!”
楊蕪目瞪口呆,他看了看堂上,堂上空空如也,不見人影,過了半晌楊舍人眨了眨眼,似乎才反應過來,元穆面露尷尬,方纔他情緒激動之下說四娘胡說八道,可稍稍冷靜下來,知道自己話語不妥。楊四娘他並沒有見過幾次,但好歹是寧寧的姐姐,那麼也算是他的大姨子,何況楊四娘也還是楊蕪的侄女。
元穆對楊蕪一揖,“方纔實在是情急,多有得罪之處還望海涵。”
楊蕪面色有些難看,他擡了擡手,“此事怪不得大王,畢竟大王心繫六娘,只是……六娘當真在大王府上?”
楊蕪想起侄女楊清湄和他說的那些話。四娘是他從另外一個同僚家裡救出來的,當日他正在同僚家裡赴宴,宴會上有舞姬家伎陪酒乃是慣例,酒過三巡,男人多的地方難免有些無不堪入目。楊蕪赴宴不過是爲了人情,並不是真衝著那些女色來。他隨意找了個藉口,起身去淨房,回來的時候,路上衝出一個衣衫不整的女子,披散著頭髮,嚎啕大哭的抱住他的腿喊阿叔,身後還追過來兩個兇神惡煞的男人。
他那會才認出抱住自己腿的女人竟然是侄女,大驚之後,他喝退那兩個追上來的男人,將侄女帶回家中安頓,侄女告訴他,家中人已經死的差不多了,甚至她還發(fā)誓看到了這些人的屍體。
“我爲何要說謊?”元穆不明白楊蕪此言何來,“我和寧寧相識那麼久,怎麼可能連人都認不出來?”
楊蕪面色古怪,過了會,他吐出口氣,“或許是當時場景太過混亂,看錯了吧。”
元穆站在那裡,他應和道,“應當是看錯了,不然六娘和十二郎怎麼可能還好好的出現(xiàn)在人前呢?”
“十二郎這孩子現(xiàn)在何處?我兄長不幸喪命河陰,如今恐怕連收斂都是奢望,十二郎還活著,還望告知他的棲身之處,我也好將這孩子接過來照顧他。”楊蕪道。
“現(xiàn)在十二郎恐怕不便……”元穆面帶猶豫,“十二郎我眼下只知道他活著,至於在哪裡,還不甚清楚。”
士族向來不愛和武人搭上什麼關係,就連習武都會被譏笑,如今楊隱之不僅僅習武,甚至還成了武人。元穆心下思索一下,決定暫時還是別告訴楊蕪現(xiàn)在楊隱之身在何處。
楊蕪嘆口氣,過了會,臉上又露出歡喜,連連點頭,“不管如何,能活著就是好事!”
“楊舍人所言正是,只要能活著,那就是好事一樁。”元穆面露笑容,俊秀的近乎妍麗的臉上露出近乎逼人的光芒來。
楊蕪伸出手來,爲元穆讓出一條道路,“請。”
主賓上堂之後,兩人相談甚歡。談古論今,甚是盡興。說到如今的形勢,元穆憤恨的捶了一把自己的膝蓋,“如今朝堂之上,所有大事都由段秀決斷,陛下所能決定的,不過是些小事。長久下去,恐怕會有大禍!”
楊蕪臉上的笑意褪盡,他看了看左右,沒有其他人在場,這才放下心來,“此事也是無可奈何,段秀勢大,手下悍將衆(zhòng)多,牢牢把持著內外。”
“可是陛下才是名正言順的天子,尤其當初還是依照手鑄金人舊俗從宗室子弟們中選出來的,更是天命所歸,如今卻……”
“此事不要輕舉妄動,要沉得下氣來,貿然有舉措,不但沒有半點功效,反而會惹來大禍。”楊蕪嘆口氣,“如今世道紛亂,朝中又有權臣坐鎮(zhèn),想要搬動段秀這座大山,也不是不可能,只是……”
“只是如何?”元穆見狀,立刻追問,“只是這事必須得仔細推敲細想,一著不慎滿盤皆輸啊。”楊蕪嘆氣,他擡頭似有感嘆,“當年先帝在朝之時,重用文士,雖然六鎮(zhèn)有亂賊作亂,可是天下大安,現(xiàn)在……哎,朝廷之上武夫掌控朝政,這些只知道打打殺殺的武夫,對於如何治國又懂得甚麼!”楊蕪想起在涼州所看到的那些胡人們的悍勇,眼底浮出一絲不滿和鄙夷,“這些人,驅趕那些放牧人還可以,做些濁流之類的事,怎可參與清流?”
漢人士族自認清流,將寒門當做污糟不堪的濁流。楊蕪看不上朝堂之上鮮卑掌權的現(xiàn)狀,當著元穆的面憤憤出聲。
元穆原本想從楊蕪這裡得到些許建議,可楊蕪更多的是抱怨,他不禁停了口,坐在那裡。
楊蕪仔細問了當時鎮(zhèn)兵是如何進入洛陽的,從元穆口中得知當時的亂相,他重重嘆口氣,“原來當時已經亂成了那樣,倒也不怪四娘會胡亂記錯了,一個弱女子,能活下命來已經相當了不得,至於別的也不能苛求。”
正說著,到了用膳的時候,楊蕪令人把庖廚下準備好的膳食都端上來,食物的香味頓時在室內飄蕩開來,聞著叫人食指大動。
楊蕪這裡沒有助興的歌舞,這並不影響兩人的興致,元穆舉起酒杯就要敬酒的時候,一抹倩影從重重帷帳中走出,盈盈到兩人面前,對楊蕪一拜,“兒見過阿叔……”說著,那女子擡起頭來看元穆,“汝南縣公……”
那女子妝容清淡,只是面上淺淺傅了一層粉,畫出一雙長眉罷了,甚至脣上都沒有抹上丹朱。她身穿淡碧色的襦裙,梳著未婚女子的雙丫髻,容色清秀端莊。
元穆沒認出面前女子是誰來,甚至連眼熟都沒有,女子卻眼波如秋水,帶著淺淺愁緒,和他關係十分親密似得。
“縣公可是記不得故人了?”那女子端正坐好,開口。
“還請小娘子明示。”元穆回想了一下,還是沒有想起眼前女子是誰。
那女子微微彎了彎脣角,眼裡愁緒更濃,“我是六孃的姐姐。”
“這個是四娘。”楊蕪在上面適時的開口。
元穆面色有些微妙,他肅起面色,對清湄頷首,“原來是四娘子,失敬失敬。”
清湄比之前要清瘦了許多,那日見過清漪之後,她立刻就被拖了出去,捱了一頓好打,身上被打的沒一處好肉,之後更是不準有醫(yī)藥來治她。她發(fā)了高燒,都說胡話了,幸好同室的一個女子生了惻隱之心,偷偷照拂她,給她用藥,她才能活到今日。
果然,活下去纔是對的。要是她死了,又怎麼會遇見阿叔,會有今日的安定日子?
清湄擡眼看向元穆,眼前男子生的俊美,陰柔十足,甚至頗有幾分史書中的“面如好女”的味道。
她垂下眼來,眼裡的愁緒更濃,“小女在亂世之中,僥倖能活下一條命來,遇見故人,心下有許多感嘆。”
“四娘子吉人自有天相,福相甚重,日後必有大運。”元穆臉色緩了緩,對清湄也和顏悅色。
他起先有些惱怒清湄信口開河,明明清漪和楊隱之都還活著,卻還要說他們兩人已經死了。但後來一想,一個女子在兵荒馬亂裡頭能活下一條命來,已經算是很了不起了,至於其他的實在不能強求。
或許那會她混亂之中嚇壞了也說不定。
“阿叔,兒可以給縣公敬酒,就當是祝縣公無恙?”清湄轉頭就看向了楊蕪,楊蕪頷首,他想到什麼開口提醒,“四娘,如今中書侍郎已封潁川王。”
清湄驚訝掩口,再次看向元穆的眼神裡已經有些微妙的變化,“原來如此,小女方纔失禮了。”
說著她親自斟滿一杯酒,對元穆一敬,“還望大王諒解方纔小女的失禮。”
元穆?lián)u搖頭,“不知者不怪,何況四娘子也不是有意的。”
敬了這杯酒之後,清湄坐在那裡,楊蕪開口了,“四娘,你先下去吧,我有話要和大王說。”
“是。”清湄依言退下,她走到外面時,臉上的恭謹和愁緒如同一股輕煙隨風散去。她袖下拳頭握緊,胸腔裡頭的心臟砰砰直跳,快要跳了出來,她深深吸了口氣,才壓住心裡的激動。
當年的汝南縣公,竟然成了潁川王。當年阿爺爲她們姐妹甄選夫婿的時候,她選了個瑯琊王氏的嫡子,而清漪則是被許配給了元氏宗室。
她那會還心下可憐妹妹怎麼被許配給了宗室,以後若是汝南縣公犯渾,家裡都不好給她撐腰。但是現(xiàn)在回過頭來看,那個王郎君恐怕死的都爛光了,可是這位宗室不但活著,還活得很不錯,竟然被封了王。
她露出一抹笑來。
清湄到內堂上,幫著嬸母料理家務。到了傍晚,楊蕪讓她過去,清湄見到元穆已經走了,心下有些失望,她將失望隱藏在心底,“阿叔叫兒來,可是有事?”
楊蕪滿臉笑意,“的確是有事,而且是好事,你上回不是和我說,四娘和十二郎不幸身亡了麼?”
清湄心臟猛烈一縮,她不知楊蕪怎麼突然提起這事,心臟跳的飛快,她垂下眼,不讓楊蕪瞧清楚她眼中的慌亂,“是的,那會我還親眼看到四娘和十二郎被那些騎兵砍倒……嗚……”她說著淚水漫上來,淚珠濺落下來,打溼了衣衫。
“我正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四娘和十二郎都活著,你當初可能看錯了,畢竟那會場面混亂。”
“這……”清湄愣住,她眼眸動了幾下,“阿叔從哪裡得來的消息?”
“潁川王親口所說,怎麼可能有假?”楊蕪拊掌笑道,“這可太好了,如今的楊家,能活一個是一個,你如今又有了親人,高興不高興?”
清湄渾身僵硬,她頗爲艱難的扯了扯嘴角,“高興,自然高興,楊家又多了兩個人,這等好事,兒怎麼會不高興呢?”
清湄回去之後,連著幾日都沒睡好,才養(yǎng)出來的點點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消瘦下去。
楊蕪的嫡妻王氏見到侄女面色憔悴,讓醫(yī)官來看,醫(yī)官只是說小娘子心思太重,藥石也無效,心病還需心藥醫(yī),王氏聽後想了想,決定帶侄女去外面走動走動,多和人說說話,到時候就算是再重的心思,也該慢慢削減下去了。
這日王氏帶著女兒還有清湄出來走動,去其他士族女眷門上拜訪,街道上突然熙熙攘攘一旁,還能聽到幾聲尖利的叫嚷。
清湄原本心情不佳,聽到外面的吵鬧更是煩躁,過了好會,擁堵的街道才恢復暢通,到了那戶人家裡,清湄也提不起多少談話的興致,整個人更是厭厭的,沒有多少精神。
“最近可是除了甚麼大事?”王氏輕聲問道,“來的路上看到許多騎兵搜查,是不是出大事了?”
對方主母嘆了口氣,神色裡頗有些鄙夷,“哪裡是甚麼大事,不過是四中郎將丟了個妾侍而已,果然是胡虜呢,一個妾侍寶貝的和甚麼似得,也不怕沒人敢和他結親。”
“……”清湄擡起眼來,“嗯?四中郎將?”
她記得上回自己捱打的時候,行刑的人在她耳邊惡狠狠地說得罪誰不好,偏偏要得罪四中郎將身邊的人。
四中郎將應當就是那日抱著清漪的年輕男人。
看他那個模樣,的確對清漪十分鐘愛。
“竟然爲了個妾侍那麼興師動衆(zhòng)……”清湄皺起眉頭。
“可不是,所以說胡虜就是胡虜,半點規(guī)矩都不懂,聽說這些胡虜是沒有所謂的禮節(jié)的,好好的洛陽,怎麼會進來這麼些人來!”
主母的話還在繼續(xù),清湄的心思已經不在這裡了。
她垂下眼來。
李濤帶著人在大街上尋找,李濤看上去有些漫不經心,已經找了這麼些時候了,能找到的話,早就找到了。李濤之前有些話不敢和慕容定說,要是能找到的話,早就已經找到了,照他看,那個美人兒可能不在人世了。這夜裡擄人,,拿出去販賣的又不是沒見過。尤其拐人的那傢伙,若是見到人帶不出去,還這麼大張旗鼓的找人,知道自己惹到的人不是好招惹的,爲了避禍,就把擄來的人給殺了。
以前又不是沒見過,李濤覺得十有八、九是這樣了。只是可惜了,那個楊氏,將軍還很喜歡呢。
他正在街上走著,這條道他都不知道走了多少天了,不免有些喪氣,反正他是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楊氏。再這麼找下去,恐怕也不會找到了,就是不知道將軍要什麼時候才停下來。
衆(zhòng)人在前走,這會一個小孩不怕死的湊了過來,李濤喝止他,“去去去,一邊玩去,這裡不是你該玩的地方!”
那小孩子吃了一嚇,他握緊拳頭,捏緊掌心裡頭的東西,烏黑的眸子越發(fā)淚汪汪,“我有事,告訴你!”
慕容定站在校場上射箭,百步之外擺著一排箭靶,慕容定從箭袋中抽出一隻箭,他才把箭搭在弓上,還沒拉開,李濤就從外頭走進來,滿臉的猶豫。
慕容定微微側過頭去,眼角餘光看到走進來的李濤,他把弓拉滿,嗖的一聲,箭矢飛出,重重穿透了箭靶。箭靶吃不住他這樣霸道的勁,向後倒在地上。
“怎麼,有消息了?”慕容定看過去道。
那目光有千斤威壓,壓得李濤不敢擡起頭來。
“將軍,”李濤爲難了一下,走過去在慕容定耳邊小聲說了幾句。慕容定臉色頓時凝固起來,“這話是真的?”
“小人不敢妄加猜測。”李濤垂下頭。
慕容定的臉色陰沉的可怕,他目光陰鷙,李濤不敢看他,只敢盯著自己的靴尖。
“一個小孩子的話,應該……”李濤遲疑道。
“一個小孩子,自然是不可能知道這些的,肯定有人知道或者猜了出來,自己不好出面,叫個小孩子來說的。”慕容定臉色鐵青,他握緊手裡的弓箭,手背上青筋並露,擡頭直直看向那邊排列成一片的靶子,發(fā)狠將箭袋裡頭的箭矢一股氣全部射了出去。
慕容定停下來的時候,前頭一排的靶子都已經七零八落,歪倒在地,箭矢到處都是。
“搜,搜她的院子!”
慕容定說罷,大步就向清漪之前住的院子裡而去。
蘭芝聽到聲響走出來,就見到滿臉陰沉的慕容定帶著殺氣騰騰的親兵站在那裡。
“將、將軍?”蘭芝嚇了一跳,她見到這麼一副架勢,肝膽欲裂,咬破了舌尖,疼的她保持冷靜。
慕容定目光沉沉,他一揮手,如狼似虎的士兵們就衝進了屋子裡頭,屋子裡傳來了翻箱倒櫃的聲音,蘭芝聽到屋子混亂的聲響,嚇得閉上眼,兩隻手捂住耳朵,身體蜷縮起來。
親兵們在裡頭各種翻找,不放過一絲蛛絲馬跡,結果屋子內的,不是女人的首飾,就是衣物,和男人相關的,除了慕容定的之外,其他不見半點蹤跡。
親兵出來,對慕容定叉手,“將軍,屋子內並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可疑物品。”
慕容定站在那裡,過了許久,喉嚨裡應了聲,他看著蜷縮在地上瑟瑟發(fā)抖的蘭芝,直接回過身去,半絲留戀都沒有,直接離去。
走出門之後,慕容定拔出腰間的刀,砍向路邊的花草。草木被砍的枝葉四濺,斷裂的枝葉落了一地。
慕容定雙目赤紅,擡頭看去,站在那裡的親兵紛紛避讓開,沒一個敢直面他。慕容定起身來,帶著眼底的猩紅向外大步走去。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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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大尾巴狼瘋狂的嗷叫:你果然外面有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