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老師課程別出心裁,除傳統臨摹外,還進行小組互評,讓同學們相互審視作品,取長補短。每一期作業都張貼出來,志遠剛開始看著覺得挺滿意,後來愈看愈發覺缺陷橫生,左短右長,渾濁無力,慘不忍睹。
書法教室外,陽光和煦,涼風習習,適合練書論道。白雪興在上頭,每一筆都如同馭風而行,不急不滯,不澀不肥,拿捏得恰到好處。白雪寫歐體,二年級歐陽師兄也學歐體。
“白雪,你學歐體多少年了?”平頭小眼睛的歐陽師兄操著客家口音前來打招呼。
“從五歲開始。”
“能把字寫得這麼圓正端莊,真有一手。”歐陽摸摸腦袋上近乎平原的髮型。
“師兄,你也寫歐體?”
“是的,我叫歐陽雄宇,叫我歐陽就行了。”
“你是歐陽詢的後代?”
“哈哈,也許兩千年前是一家,反正我們客家人是中原之後。”歐陽開著玩笑。每當向書法同好自我介紹,聽者無不笑瞇瞇地認定其爲歐陽詢後代。正巧雄宇所習歐體,更增添似是而非的註腳。小時候,歐陽問父親,爲什麼學這位老人家的字。爸爸說,這是爺爺的爺爺的爺爺……數不清多少個爺爺,但是聽出來爸爸的自豪和清晰的一句話:老祖宗的好東西,不能丟。
除了書法小組,歐陽還入選年級籃球隊,長期佔據得分後衛和小前鋒位置,出征各縣區。極其講究得分手法。在書法上也不例外,注重技法研究,儘量減少不確定因素。滿心希望準確複製祖輩先賢神乎其技的手法,和籃球一起走向全國大賽。歐陽以打籃球的靈巧拿毛筆,舉重若輕。
白雪看著歐陽師兄,不禁想起當年自己問媽媽,在這個不需要書寫的年代爲什麼學寫毛筆?媽媽說,女孩子不但要長得好,還要氣質好;不但要氣質好,還要有一手拿得出來見人的好字。寫好字不但是第一印象,更可以長期給自己加分。白雪似懂非懂地點頭。後來,媽媽把白雪領到尚書堂,讓女兒自己挑選臨摹字帖。小小年紀的白雪還沒明白箇中精妙,在琳瑯滿目的字貼中認出了三家能看懂的。
“這些字圓圓的,給小胖子寫的吧,會不會學了以後人也變胖?”
“這本又瘦又硬,是給男生的吧?”
“這個還行,不胖也不瘦,媽媽,我就學它吧。”憑第一印象,白雪入歐陽詢之門。後來知道另外兩家有著同樣如雷貫耳的大名:顏真卿、柳公權。
“歐陽,別光顧著和小女生說話,咱倆的較量還沒完!”另一位學生一邊甩著時髦中分頭一邊作明星狀走過來。初二年級鄭桐,學顏體,A組高排名。
鄭桐除了參加書法興趣小組,也是校足球隊隊員,年級主力前場。綠茵場奔跑時揚起的頭髮引得女生尖叫。鄭桐有段時間司職正印前鋒。但是很快就發現與其獨享進球,不如擔任前腰享受組織過程的快樂。既爲中場穿針引線也爲鋒線輸送炮藥,既參與比賽也閱讀比賽。天生的大局觀令鄭桐迅速成爲球場上的指揮官,10號球衣當仁不讓的主人。鄭桐把這種習慣也帶到書法興趣小組裡,經常協助小組長工作。
“彆著急,反正都是你輸掉。”歐陽和鄭桐曠日持久的大戰延綿到新一屆。
“今天不用我出手,小師弟就可以把你幹掉。”鄭桐甩甩分頭,洋洋得意地指著一位新生,藍礁學習顏體已數年,分在A組。藍礁平時在一班上課,和志遠、白雪隔了整整一條走廊,來往不多。在白雪眼裡,這個天然捲曲短髮的男生安安靜靜,不像志遠那麼張揚調皮。每次書法課,藍礁均認真專注。
“我是藍礁,藍色的藍,礁石的礁。”
怪模怪樣的名字,在一旁的志遠心裡嘀咕,比之更怪異的是令無數女生羨慕的白晳皮膚。
“歐陽師兄,聽說你歐體字寫得很好,今天特請賜教。”藍礁推了推厚底金絲眼鏡,認真地對雄宇說。
“這算下戰書嗎?”白雪搶過話來。
“相互切磋,相互學習,有何不妥?”藍礁不依不饒。
“沒問題,當然沒問題,承蒙師弟看得起,好事,好事來著。”歐陽爽朗笑道,化解了濃濃的火藥味兒。
“不用師兄出手,我來就行。”白雪彷彿要掃除金獎路上又一障礙。
藍礁淡然迴應,也行。
藍礁最喜歡做的事情一是解答數學題,一是書法。安安靜靜的藍礁在小學時代已經多次闖入全國高等數字最高級別競賽。在藍礁眼裡,那些令常人頭痛的公式定理具有大自然般的美感。在數字題前一坐就是數
小時。爲了讓疲憊的腦袋休息,藍礁在老師的建議下開始學書法。沒想到開啓了另一段驚爲天人的歷程,進步之神速,令所有人驚呼爲數學書法雙天才,數學和藝術相結合的典範。書法老師說,從藍礁的作品裡可以看到數學公式。而數學老師認爲,從藍礁的數學答題中可以看到書法之道。班主任的評價是小學書法界數學最好的學生,也是小學數學界寫字最好的天才。剛上初一,懷著成爲全國中學書法第一人抱負的藍礁就當上了班裡數學科代表。
組長湖海師兄過來,眼看一場比武無法化解,何不順水推舟?於是找來幾位初二初三同學一起擔任裁判。傾刻間,興趣小組的目光聚焦到白雪和藍礁身上。
天近黃昏,薄霧漸起,白雪和藍礁身上煥發出別樣光澤,凡人看不到,趙子昂清清楚楚地察覺到從兩位年輕書寫者身上散逸而出的蓬勃氣場。
“女生優先。”藍礁淡淡地對銀獎少女說。
“好,我不客氣了,讓你領教一下我的千里陣雲。”白雪胸有成竹地提筆上前,揚揚額頭上劉海,懸腕凝神。千里陣雲是白雪潛心修練數年的筆功,憑此寫遍小學書法界,獲獎無數。飽蘸墨水的毛筆具象爲滾滾層雲,表面不著痕跡,實際內力蘊藏其中,墨色分層,銳氣突現。不一會兒,筆尖自然流露兩行七言律詩: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運筆圓正,長短適合,深具歐陽詢的峻峭雅麗。收筆之際,故意緩而重地一點,既險又俊。
“千里陣雲,隱隱然其實有形,”書仙爲弟子講解:“著筆無痕,乾脆利落,如劍如刀。佈局既不擁擠也不空蕩泄氣……”比起暑期書法班時,銀獎少女和金牌的距離又近了一步。
藍礁嘴角輕抿,對白雪說道,“讓你千里陣雲嚐嚐我崩浪雷奔的滋味。”白晳的手指壓住毛邊紙,全身力量運於肩,貫注於筆。內心格外清明,崩浪於筆端,雷奔於紙。數筆過後,頓然開闊,幾個端莊雄偉的大寫躍然紙上: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力透紙背,精神煥發。崩浪雷奔是藍礁潛心鑽研的結果,講究心手相齊,以力驅筆,把積蓄的能量瞬間釋放出來。藍礁書法行間茂密,以字正和形密取氣勢。
天邊彩霞間,鬆雪齋主人仰天長嘆,若我大宋朝氣勢致此,何致覆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