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個日子以后，五朵金花的淚水仍然歷歷在目，趙子昂遙望五位清新的書法少女，逐漸化作一團模糊。勝利者大步向前，落敗的打道回府，這就是競技書法的殘酷之處。然而，如果不引入現代競爭元素，便無從吸引眼球，千年藝術只能在傳統中慢慢腐爛，豈不是更為不忍？無論如何，書法的魅力不在于勝負，研習者若拋開一時得失，持之以恒，必能夠走得更遠。當然，這只能由未來之星們自已領悟了。

飛鵬一中以三勝二負取勝。鄭桐明白兩人只在伯仲之間，如果換作其他評委，也許又是一個不同結果。因此，鄭桐雙手抱拳對佟海英說誠讓了。海英聳聳肩膀，淡然。歐陽心想，如果不是一個多余的筆畫，上官不會輸給自己。按照大賽規定，凡有錯別字，一概當作落敗處理。上官氣勢如虹，可惜一時大意，“石”字殺筆時無意中帶出一個斜捺。遺憾的淚水在花季少女眼中悄然淌下，剛才筆力如刀的女子又恢復了柔弱，抽泣的臉龐掩蓋不住內心的憂傷。雷恒寫完十六字，仿佛經歷了一次精神歷煉，一次為了回歸的旅程，筆墨之間猶如鳳凰涅槃，就連對手琴霞也甘拜下風。

剛寫完，白雪已經大致明了，小辮子黯然。同樣是歐體，同樣的十六個字，燕麗的多了一些溫潤，少了幾分干枯；多了一些蕭散，少了幾分壓迫。責備情緒在心頭蔓延，這顯然不能代表自己的真實水準。金牌夢想難道已經成為橫亙于心頭的負擔？杭絹的蘇體字敗于虞世南二十代女弟子，在松雪齋主人看來，并非杭絹筆力不濟，而是書壇正由一股王氏書風統治，蘇體字顯得多少不合時流。所幸杭絹并未流露出過分哀傷，長發長裙卓然而立。書法詩詞于杭絹，已經超脫競技勝負，深入到精神。可以預見，不管結果如何，愛好和研習將一如既往。杭絹已經先于所有人領悟了文化的真諦。

飛鵬一中晉級后將面對江陽中學——樂其和歐陽清風所在的隊伍。故人相見，本應把盞言歡，不料卻狹路相逢。樂其和老朋友們打著招呼，“我不會手下留情的。”每個人都樂哈哈。兩位歐陽既是發小，也是十年對手，相識相知。春節時比試不成，相約聯賽再分高下，同樣呵呵相對，更像老朋友吃喝玩樂。

丁老師排出的陣容充分考慮了故友和對手因素。領隊對領隊，主將之戰充滿敬意。兩位有約在先的歐陽不可避免地相遇。樂其咄咄逼人的柳體字交給曾經的書法第一人對付。當年雷恒大鬧書法興趣小組之際，樂其就要教訓出口狂言的小子。后來雷恒浪子回頭，樂其放其一馬。藍礁頂替目前心理狀態低迷的白雪。志遠接上杭絹，以此為契機淬練自己。一年以前，志遠還是以丑字為榮的小學生，一位不知道書寫為何物的莽撞小子。從每天50字，100字，200字及至500字的歷練走來，從B組到A組，從市比賽到省聯賽。不知不覺間，筆墨書法已經內化成為生命的一部分，在書法的道路上一往無前。

在另一戰區，師大附中毫無懸念地晉級，易銘的自動書寫毛筆再度成為焦點。第二回合角逐即將展開。志遠和易銘不期在禮堂走廊相遇。一凡市清新的海風在兩位天才少年之間繚繞。

“你們進入

第二輪了，做得不錯嘛。”常勝少年驕然。

“你也是。”

“他們為什么不讓你出場？”

“老師自有安排。”

“你一定是一中壓軸的秘密武器。”

“你還是使用那筆？”

“已經改進很多版了，和過去不可同日而語。”

易銘的驕傲更上一層樓，志遠悄悄對松雪齋主人說。

“趙大人，能夠阻止他的只有你了。”

“志遠，你有我的一切。”

海風吹動少年的心，易銘的攻勢更加凌厲直接。

“拿出你的真正實力和我較量。只有在文化街那樣的書寫才配得上我最新版自動書寫筆。”半年前，飛鵬市文化街，書仙借志遠之手教訓不可一世的小發明家，易銘耿耿于懷。

“有這個必要嗎？”志遠把當時易銘的話原封不動還給對手。

“我比較了你那天的表現和無名的筆法，你就是無名——”

……志遠默然，海風就地打卷。金屬質的戰意在空中交鋒。

“——的弟子！”

志遠釋然，“不論是誰，都應該捍衛文化傳統，而不是把它置于死地。”

“不要再托詞了，研發自動書寫筆的時候，我已經把超越無名列為一等目標。既然你們合二為一，我就一次過把你倆都打倒！”

“就憑你這桿筆？”

“打敗你和無名以后，我就可以征服中學書法界，揚名全國。”

“打敗你和自動書寫毛筆后，我就可以在省聯賽揚眉吐氣，走向全國。”

“盡管我還不清楚你的真實身份，但是你我之間必有一戰！”

“盡管我還不清楚你研制自動書寫毛筆的真正目的，但是我要親自悍為這份傳統。”

海風習習，吹送千年，凝固了時間。凡塵俗世人事紛飛，書法少年凌風對峙，為傳統和創新各自誓言一戰。

參賽隊伍同時步入賽場，笑聲嘎然而止。這次抽中的內容是“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詩仙酒醉之下的名篇照耀千古，傳統文化的精髓超越時空，代代相傳。

志遠來到書寫幾案前，翻滾的思緒剎那平靜，對手是誰已無關緊要。意在筆前，志遠已經在腦海里把詩仙的名句反復操練了一百遍一千遍。落筆前，志遠就在白如雪的宣紙上看出了詩詞走向。飛燕相追講究字與字之間聯結，承前啟下，左右顧盼，志遠的關注點已不只單個字，而是整句話。豎幅兩行，“天”的結筆正好帶出“生”字的起筆，“千”字垂露而結，最后絲絲若隱若現，“散”字數個連筆一氣呵成，帶上明顯的行書意味，每天500字的練習成效卓然可見。

樂其對當年第一天才輕輕地說道：“亮出你的真本事來。”雷恒以勿庸置疑的眼神回應。經歷剛才一役，雷恒的信心正逐漸恢復，深信天生我材必有用。兩位曾經的隊友毫不客氣地展紙潤筆。樂其緊身衣塑造出優美的倒三角，一提起筆來，手臂上肌肉線條清晰展現，昭示出無與倫比的陽光之氣。樂其自幼練習柳體，小學時代已經獲獎無數。其潛心鉆研的秘技勁松

倒掛講究以力御筆，筆筆皆是硬功夫。平時把筆劃拆分重組，和其他字體對照，探索變化更新的可能，所以樂其正逐漸脫離模仿，走上自主創作之路。從飛鵬一中轉至江陽中學，樂其從新環境中吸收養分。江陽中學倚江而建，保留百年前亭臺樓閣，飛檐斗拱。江風徐來，堅實厚重的樓閣也意興飛揚。這不正是水墨意境嗎？曾經苦苦思索不得其解，沒想到在遠方豁然開朗，從此，樂其為書法注入了新生命。現在，樂其寫得很穩，一筆一頓，徐徐而行，捺筆也力送至末，毫不邂怠。同時加入連筆的氣勢，行云流水。最后三字看似隨意，實質精心布局，恰如其分地反映出詩仙似醉非醉的癲狂。

雷恒深知師兄的字勝在力道，讓以力著稱的師兄敗在力度上，這才叫過癮。于是，雷恒在原技法八面出鋒的基礎上以方筆營造出刀刻般的質感，起筆見方峻圭角，作品帶上金石氣息。其實這是雷恒六年級時的一次嘗試，當時覺得好玩而模仿，只是后來摒棄書法而中斷。不久前，來自中原的方筆三俠讓雷恒體會到力度和美感，打開一扇神奇的魏碑之門。雷恒次日即前往文化街購買《張猛龍碑技法指南》，回家潛心研習。雖然只有短短數日，亦自覺獲益良多。今日一試既是靈光一閃，也是自我回歸。雷恒腦海中也曾閃起“會不會太冒險”的念頭，但是天才少年終于領悟到這不只是勝負競技，最大的對手是自己，只有戰勝過去，才能面向將來。即使一次不成功的嘗試，也比龜縮于往昔歲月要強。兩位力量型書法少年硬碰硬，迸發出耀眼光芒。

兩位歐陽與其說是激戰的對手，不如說更像攜手進退的隊友。

雄宇說著：“要不是那天村長夫人過來打岔，早就收拾你了。”

清風笑道，“七次較量，我勝了四回。”

雄宇不甘示弱：“今天就讓你看看我的真本事！”

雄宇和清風同為歐陽后人，均從小練習歐體，繼承家學。歐陽村尊歐陽詢為祖先，以詩文傳世。兩家人雖然外遷，但逢年過節均回鄉探望。兩位從小移居外地的小朋友每次返鄉都被長老們有意無意拎到一起比較。用老人家的話說就是，保證祖宗的好傳統不丟失。兩人均從《九成宮醴泉銘》打下扎實基礎，從此之后，由于選擇不同，各自走上不同的道路。

雄宇的書法絕技萬歲枯藤下筆干勁有力，帶出陣陣風聲，書寫之中張揚著自信陽光之氣。字體稍微向右上方傾斜，形成優美的夾角，這正是歐體字布局的一大特色。清風的絕技高峰墜石刻意營造出含蓄待發之勢。兩人同時落筆，運筆在似與不似之間，身后浮現出一代宗師歐陽博士的身影。

趙子昂閉上眼睛，傾聽著筆觸的聲音，千百年來不曾改變的美妙。雖然身處書法黑鐵時代，但是青春洋溢的書法少年代表了復興的希望。一年前降落凡塵，千年傳統破落不堪。一年后，花謝花開，愛徒從丑字大王躋身省聯賽，社會輿論正向積極方向發展，丁老師的書法必修課即將實施，伊老師的書法俱樂部初見雛形，書法正逐漸走出黑暗。松雪齋主人眼中閃出千年淚光。梅花毛筆在天邊若隱若現，文丞相的召喚尤在耳邊，歸家的鐘聲正在響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