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世墨香氤氳,趙子昂彷彿回到那個多難之秋,八百年後仍歷久如新。
漢水蕭蕭,騎兵似虎,水師如龍,十載浴血,城高池深的襄陽失守,舉國震驚。趙孟頫雖放身於山泉松枝,伴讀於周易國風,然而,眼看祖輩江山一天天地潰敗下去,心中苦惱與日俱增。
南宋小朝庭岌岌可危,弱冠之際的趙子昂帶著滿腔壯志前往臨安參加國子監考試。京城繁華似錦,但是浮華如煙,少年子昂心中裝的是天下,效法先賢治世之學。一試成功,成爲宋代臃腫不堪官僚集團中候補一員。然而,混亂如麻的時世留給末世皇孫的時間已經不多。
次年,賈相敗走蕪湖,滾滾長江防線失守。元軍兵臨城下,先帝百年基業在風雨中飄搖,趙氏皇家光芒無可奈何徐徐退去。趙子昂縱有事主之心,無回天之力。直到那個魁梧的身影出現。
春寒料峭,臨安城內,人心惶惶,百姓官家紛紛收拾金銀細軟,昔日繁華鬧市人去樓空。西子湖畔臺閣凋零,藝場教坊十室九空,夕陽薄霧給將傾大廈抹上憂傷。武林門外,人潮涌向大運河碼頭,舟楫相交,權貴平民爭相登船,一心逃離戰火之地。十里御街華燈不再,青石板踏破,香糕磚遍地。御林軍行色匆匆,臉如土色,屢經敗仗的將士成爲亂世最佳註腳。客棧內少年子昂滿懷痛心失落,江山難保,報國無望,難以排遣的悲憤積鬱於心。
踏踏踏,踏踏踏……清脆馬蹄聲傳來,均勻有力、節奏明確,和節節敗退的宋軍形成鮮明對比。文將軍率江西義軍勤王的消息傳遍臨安城,給正苦苦掙扎的人們帶來一絲希望,少年子昂亦爲之一振,先帝百年基業命懸一線,此刻不奮力拱衛,更待何時。主意打定,趙孟頫踱到前館酒舍,溫一碗黃酒。
“公子,你還不走?恐怕蒙古人很快就要打到這裡了。”掌櫃憂心忡忡。
“不礙事。”皇孫從容對答。
店裡幾桌喝酒吃飯,議論紛紛都是文天祥勤王之事。
“聽說文狀元帶了一萬多人馬。”
“我朝氣數未盡,只要文將軍用兵得當,收復失地指日可待。”
“文丞相明天就要入朝述策,一定是力挽狂瀾的錦囊妙計。”
……
聽著聽著,趙孟頫不覺熱血沸騰,以指蘸酒在桌面寫下“男兒節義有如許,萬歲千秋可以事明主”,盡得高宗筆法。
客棧內庭,仰頭望,天空被屋檐劃成長方形,樹椏毫不留情地要衝破界限。春天姍姍來遲,長風穿過皇城,從西湖深處吹來,如同鋒利的刀片,一刀刀剜開趙氏子孫內心。曾以爲飽讀聖賢之書必能有益於天下;曾以爲滿腹經世安邦之學將有助朝廷重振雄風;曾以爲士少而學於家,必將出而用之於國。然而,孱弱的小朝廷連僅有的立錐之地也危在旦夕。
幾隻烏鴉橫空而過,悽冽的鳴叫刺破寂寥。往事一幕幕涌上心頭。吳興家鄉,萬畝太湖,煙波浩渺,羣山逶迤,雲蒸霞變。自幼求學,經史子集,陶杜詩翰,無不捻熟。固然是快意經歷,然而另一方面,國勢不振,從
記事起就處於戰亂紛擾之中,多少名將豪傑爲之犧牲。所有這一切都在腦海裡留下深深傷痕。面對此情此勢,末世皇孫倍感痛心。
翌日,文天祥的《赴闕》已廣爲傳誦:
楚月穿春袖,吳霜透曉韉。
壯心欲填海,苦膽爲憂天。
役役漸金注,悠悠歡瓦全。
丈夫竟何事,一日定千年。
都城內外爲之一振,著急出走的人們暫緩腳步,商販自發組織後勤補給,守軍陸續回到崗位重整旗鼓。
趙孟頫來到義軍駐地,遞上名刺,請求拜見。
“素聞趙公子文名,我朝宗室之後,今日一見,果然年輕有爲,如神仙中人,天祥歎服。”
“文丞相奮起於危難之際,救民於水火,是爲大義;勤王拱衛,保我趙氏血脈,是爲有恩,子昂當拜。”剛說完,趙氏皇孫就要行晚輩之禮。
文天祥馬上阻止道,“世受皇恩,自當報效!”
“子昂有不呈之請。”長風越過厚厚軍帳,直鑽入趙氏少年體內。
“請講。”文天祥豪爽之人,快人快語。
“子昂願隨先生鞍前馬後,爲復我宋室江山盡犬馬之勞。”
空氣剎那間凝固,風吹過流年,背後是風雨飄搖的宗室,更遠處是虎視眈眈的元軍,眼前這方中帳就是一切希望所在,凝聚王朝最後曙光。文天祥沒想到眼前這位皇孫提出如斯要求。在其印象之中,趙宋都是風雅之士,詩書畫藝精通,但對於戎馬生涯不甚了了。
軍帳外血色黃昏愈發濃烈,軍營中兵器輜重碰撞發出沉重聲響。良久,文天祥緩緩扭過頭來,深眉緊鎖,神情凝重。
“天祥命不足矣,元人兇殘,請公子自重。”
“子昂身爲宋室子弟,爲國捐軀,自不容辭。”
“兵刃干戈之事,非同小可。”
兩個身影被春寒暮色吞噬。
如果當年追隨文丞相,也許就成爲戰場上的一抔黃土。多年以後回想起來,趙孟頫對那一幕仍然感慨萬千。
低吟的哀風撕碎楊柳新芽,吹皺所有念想,軍帳內燭光搖曳,文天祥飽經風霜的臉龐寫滿苦難波折,相形之下趙子昂年輕、白晳、充滿希望。
“聽聞公子長於丹青?”文天祥打破沉默。
“早年得家父指點,有所研習。”
“請公子爲天祥修畫像一幅,以傳於後人。”
“得丞相賞識,幸哉。”
文天祥穿戴甲冑,頂冠佩劍,英氣逼人,正要坐下,若有所思道,“且慢。”旋即起身返回。不久朝服峨冠手持象牙笏度步而出。早聽說文天祥儀表堂堂,得理宗所喜愛,金鑾殿上萬字治國之策一氣呵成,堪爲傳奇。今日一見,果然氣宇軒昂,散發浩然正氣。在這危難時世,宛如昏暗天邊一顆耀目的啓明星。
趙子昂心潮澎湃,勾勒出剛勁的線條,舍色彩之累,純以筆墨濃淡展現一代名臣神韻。濃眉深鎖,凝神遠望,憂國憂民之情自然流露。以古戰場爲背景,層層墨色渲染出
烽火硝煙,既反映當下時局,亦襯出一代名臣的中流砥柱氣魄。
一個時辰過去,畫像完成,趙孟頫題字落款。文天祥拈鬚含笑,繼續與少年皇孫把酒攀談,相同的志向,共同的環境把兩代人的距離一下子拉近。
帳外逐漸安靜下來,遠處篝火如局勢一般晦暗不明。中帳之內,趙孟頫從戎心切,但文天祥遲遲不見表態。
“早聞公子之名,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雕蟲末技,不足掛齒,大丈夫當如文將軍一般,浴血殺敵。”
“子昂,你飽讀詩書,可曾想過自己的將來?可曾懷有理想?”
趙孟頫略作思索,抽出筒中毛筆,毫不猶豫地在宣紙上寫道:“少而學之於家,出而用之於國,使聖賢之澤沛然於天下。”書罷,擲筆抱拳。
“公子志向高遠,好!但還不夠。”文天祥提起梅花狼毫筆,劃去“天下”二字,改爲“後世”,於是變爲“使聖賢之澤沛然於後世”。
“請丞相見教。”
“子昂,此役事關國運,個人生死且置之度外。我得江西義軍萬人,然元蒙鐵騎十萬,兵鋒如弩,勢不可當。天祥知其不可爲而爲之,唯冀大義於天下,感召豪傑英雄。然而,除我朝興衰之外,天祥更憂心華夏文化之存亡。自二帝北擄,捲走典籍圖書無數,痛失北方文明之根。今日元軍陳兵江南,若然城破,所失不止只當朝宗室,更有數以千萬文化卷藏和士人。”
經文天祥一點拔,趙孟頫豁然開朗,自幼所學不只是一兩本古書,而是由其所代表的悠遠的文明。自己醉心的不止是書畫技藝,而是以此爲代表的文化。家國仇恨重重,若這支文化之脈沉淪,無疑將成爲千古罪人。
“丞相的意思是……?”
“我要你活下去,無論如何堅持下去,十年、百年,甚至更久。天祥不才,也許醉臥沙場,也許追隨先帝。維繫文化之脈的重任將由你們完成。”
“可是……”
“公子戰死,只不過在萬餘犧牲中徒增一個沙場孤魂而已;但是活下去就能夠支撐起一方文明的天空,把我朝乃至華夏千年文明發揚光大。”
文天祥有力的手掌拍打少年皇孫肩膀,遞來鐫刻著兩朵血豔梅花的毛筆:“天祥不才,僅以拙筆爲信。當年集英殿上,理宗以此筆贈予天祥。今日,天祥將它交予公子,懇求公子將千年文脈延續。”
趙子昂頓感任重道遠,一管小小的梅花毛筆,裝下整個天地和文明。
文丞相派近身侍衛把趙孟頫連夜護送回家鄉,末世皇孫寒風中回望,臨安都城消失在滾滾塵世之中。文天祥的凜然剛毅在料峭中顫抖。
使聖賢之澤沛然於後世,在八百年後的星空下,書仙反覆咀嚼。回首一生,雖然官至一品,頻入內廷,可夢牽魂犖的仍是詩書畫藝。縱元人爲政,中華文脈仍然頑強地生長,在冥冥中傳承下來。生命七十載沉浮,早在弱冠之際已被文丞相一語成讖?其後肩負相同的使命,寄身於筆內,神遊於太空,於千載後世踏上征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