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流年,志遠逐漸適應中學生活,更加豐富更加有趣。該玩的玩,該鬧的鬧,一切迴歸正軌。用志遠的話就是能不做的功課還是空白,能開小差的課依然走神。書仙儘管不理解現代社會,更不懂現代教育,但是每當置身校園,無不感慨少年們不可限量的精力和潛質。
“這回麻煩大啦,歷史測驗,我完全忘記了!”上課鈴聲剛響,志遠就大驚小咋。上次課的時候,鄧老師已經通知學生古代史單元測驗。可志遠沒放心上。厚厚數十頁,怎麼可能一下子塞到腦子裡!
鄧老師英姿颯爽地走進教室,志遠的心都沉到太平洋底了。考卷發下來,頭腦一片空白。
“趙大人,你學富五車,區區古代史應該難不到吧,幫個忙嘛。”
“你寫過的千字文裡面有答案。”
“什麼!?”
“桓公匡合,濟弱扶傾,晉楚更霸,趙魏困橫,假途滅虢,踐士會盟。”
正好和試題對應。每次寫字僅注意筆劃造型,從沒想過其中含義。這份歷史考卷徹底打通了兩個看似互不關聯事物之間的聯繫,把二者完美結合起來。
“書法是文化的一部分,不可能脫離其土壤而存在。文字藝術最終會歸一到文明母體上。”
不費吹灰之力做完歷史測驗卷子,志遠神清氣爽。略作休息後去藝術樓書法興趣小組。叫上隔壁班曉波一起。志遠和曉波是小學同班同學,曾經並列八小丑字雙雄。志遠在媽媽的強迫下進入暑假書法培訓班,在趙子昂的感召下發奮學書。曉波也參加書法學習,但更多是出於哥們義氣和兩人羽毛球雙打組合的情份,始終在B組末端徘徊。
“你女朋友呢?”
“去你的,你纔有女朋友呢!”
“也不知道是誰說的字寫好了容易找女朋友。”
“你不要歪曲我的意思。”
“反正我就賴在B組,看有沒有女孩子喜歡這麼專一的男生。”
“隨你便,不長進的傢伙!我在A組等你。”志遠把白雪對自己說的話原封不動地對曉波說出來,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自己也可以堂堂正正地鄙視那些把漢字糟蹋得一塌糊塗的人,心裡小小地爽了一把。
來到書法室,時候尚早,只有一位長髮長裙飄飄的學姐在練字。有點兒臉熟,但又不認識。新晉A組成員上前看,一種全新的字形展現於眼前,既不同於大夥都在練習的,也異於書仙的秀美。其橫劃較輕,但是豎筆很重。字體方方扁扁,但是筆畫很舒展,如同伸著懶腰的人們。用墨較重,但是流暢不滯。
“趙大人,這是誰的字?”志遠悄悄問。
“黑熊當道,森然可怖,應當師從蘇大學士。”
“誰?”
“蘇軾,東坡居士。你真得好好補一下歷史。”
“哦——”
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馮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似登仙。趙子昂情不自禁地吟誦起來。
待學姐寫完一頁,駐筆換紙的時候,志遠問,“師姐,你學蘇體?”
“你認識?沒多少人能夠認出來。”學姐有點兒吃驚地看著志遠,言語間長髮輕揚。
“略知一二
,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似登仙。”志遠把從書仙處學來的片言隻語秀出來。
“你就是被丁老師誇獎有天賦的初一新生吧?果然厲害。”
“初一6班尚志遠,叫我志遠好了。”被師姐誇獎,志遠剎那間臉紅,差點兒連自我介紹都說不直。
“久仰大名,我是初二2班杭絹,杭州的杭,絹帛的絹。”
“你學蘇東坡的字?”
“是的,蘇子是中國文化的一座高峰,也是我的偶像。”
“你的偶像?”
“有問題嗎?”
“沒,沒,沒問題。”聽過以歌星影星體育名星或者其他各種星星爲偶像的,但是以一千年前古人爲偶像者,初一新生聞所未聞。
“我是蘇門第十八代女弟子。”
“蘇門女弟子?”
“精神上的。”
“師姐境界真高。”
“你學哪一家?”
“我學趙體。”
“選得真好,直追晉人。”
志遠心裡叫苦,其實是沒得選。
正聊著,同學陸續到來,相繼開始練習。志遠仍然寫趙家千字文,但是杭絹和蘇字的影子在腦海裡揮之不去。
“趙大人,蘇東坡寫字很厲害嗎?”
“是的,我朝四家之首。”
“哪四家?”
“蘇大學士、黃山谷、米癲子、蔡少師。”
“都有人在學嗎?”
“宋字以意爲先,後世追隨者不在少數吧。”
“課後我們去看一下她的作品。”
按照丁老師的要求,學生們要把作品張帖到書法室牆上。寫完後檢視,思考不足和改進。不知不覺,各人都張貼了厚厚的作品集。志遠的作品從潦草生疏到初具雛形,從馬虎了事到認真書寫,一頁頁地紀錄著成長。
課後,志遠沒有馬上回家,而是在書法室觀摩作品。展示區張貼了滿滿的作品,每一個名字下都是厚厚的功夫。白雪的每一張都整整齊齊,乾淨利落,一看就是愛清潔的女生。從第一張起,白雪就顯示出極高的書法水準,筆筆圓正,疏密有致,粗細合度。愈往後,愈瑧於完美。白雪引以爲豪的千里陣雲把筆鋒收納於內,卻又展露出獨特的骨力。以前志遠不懂書法,看不出道道。現在看明白了,才體會到銀獎少女用功之深。有這麼一位同齡人在前方如高山般俯瞰自已,書法新手不禁有些喘不過氣來。
白雪和藍礁比墨的作品張貼到一起。銀獎少女的“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和書法數學雙天才的“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共同成爲初一新生的典範。白雪的千里陣雲和藍礁的崩浪雷奔各有千秋,難分高下。丁老師回到書法室後,含笑說道:“兩幅作品在伯仲之間,今天你們還看不出優劣,一個學期以後回頭看,就可以知箇中妙處和不足。”於是,白雪和藍礁的兩幅作品定格在書法室醒目處。
初二初三師兄師姐的作品集比較厚實,杭絹的也不例外。趙孟頫讓志遠打開杭絹的作品,從最早一頁開始,緩緩地往前翻。
“寫得不錯。”
“加入了現代硬筆字的筋骨。”
“減輕了蘇字的豐腴,避免了墨豬。”
“小小年紀,不但學得蘇子外形,還得
其精神。”
書仙邊看邊評,讚不絕口。
“這幾頁聯繫起來就是蘇大學士的代表作,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讀著古詞,志遠彷彿穿越時空來到一片月明如水,長風清空的境地。
“何似在人間……何似在人間。”書仙仰問青天,乘風欲歸。
“寫得真好,我還以爲是近代流行歌曲呢。”夢醒,志遠仍然沉緬於其蒼茫的意境之中。
“蘇大學士文章詩詞超越時間,獲得永恆生命力。”趙孟頫感慨。
“難怪師姐要自認第十八代女弟子。”
“師弟,你幹嘛?”正當志遠和書仙討論東坡居士的時候,杭絹回到書法室,長裙飄飄。
“師姐,你……你好。”
“數學作業落了,回來取一下。你對我的作品有興趣?”
“不,不……對,對……”志遠一下子語無倫次起來。
“哪裡不對了?”
“沒,沒有不對……蘇學士詩詞寫得太好,忍不住看一看。”
“你也愛蘇詞?”杭絹喜出望外,披肩長髮迎風微動。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睛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志遠一下子沒詞了,剛纔沒忘記的幾句脫口而出。
“太好了,你不但有書法天賦,還有文學才華。”
“過獎過獎,是師姐你寫得太好。”志遠一想到剛過及格線的語文成績就無地自容。
“不是我,是蘇子。師弟你還讀過哪些蘇詞?”
“嗯……呃……好像,似乎,略有一些吧……”
“我們一起來寫幅蘇詞吧?”
“現在?”
“反正也下課了。”
“改天吧,我要回家。”新晉A組成員還沒有和別人合寫的經驗,更何況是女生。
“今天剛好聊到一起,也算緣分。”杭絹揚起長髮,不容拒絕地展紙備墨,隨手寫道: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疏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杭絹習蘇詞蘇字多年,深得東坡居士精神,練成獨特的書法絕技飛仙遨遊,筆下文字出塵脫俗。
書畢,把筆遞給志遠,說道:“這是蘇子另一首名作,想必你應該知道吧。我在左邊寫了下半部分,請你把上半部分寫在右邊。”
初一新生完全僵硬,沒辦法,只能求助於書仙。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趙子昂對志遠耳語。
趙大人,看你的了,這裡就只有我和杭絹,你放心。
書仙握住毛筆,子瞻字字珠璣傾刻涌上心頭: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前朝之際,錦衣玉食,對此尚無深刻體會。然而,八百年以後再度詠唱,平常話語卻如出肺腑,似乎是對自身境遇的深刻白描。生死之大,陰陽之隔,完全濃縮於方寸之間。趙子昂不覺潸然淚下,手微微顫抖起來。萬般思緒在胸中翻滾,落到紙上的只有七個字:千年生死兩茫茫。最後一筆筆力盡壓於紙上,寫盡千年哀怨。
寫不下去了……志遠……走吧。書仙忽然語帶哽咽,擲筆奪門而出。志遠顧不上其他,隨後而去。
“師弟,你寫錯了一個字,十年。”杭絹的聲音飄散於身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