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極為普通的夜晚,夜幕沉重,遠處的工地上傳來斷斷續續敲打的聲音,窗外的風戚戚地嗚咽著,偶有幾聲犬吠。疲于奔命的人群此刻回到家,開燈換鞋,癱軟在沙發上,但過不了多久,又要掙扎著起來準備果腹的食物。
我煮了碗面端到桌上,打開電腦,查看信箱,見著她的留言。一整天站立的實驗室工作讓我雙腿直打顫兒,挨到板凳的一剎那才使得渾身解放。我翻出面下臥著的荷包蛋,咬了一口,仔細讀著她的來信,一如既往,她的信總是艱澀得不適合在吃飯的時候閱讀。
“彭博士,您好,又要打擾您了。但如果您能體會到我萬分之一的痛苦,就能原諒我先前的膽怯和愚昧,也能寬宥我此刻的苦苦糾纏,因為除了您,我實在無人能傾訴了。
請原諒先前我對您的不信任,因為向一個陌生人敞開心扉,需要克服很多心理障礙,即使您是我的心理醫生王教授的得意弟子,我也不愿冒險去做交淺言深的事,他建議我向您尋求幫助,因為您是極有稟賦的心理學人才,心思細膩又樂于助人,可我上次卻拒絕了您的橄欖枝,以為不需要依賴任何人,完全通過自己去調節嚴重的負面情緒,結果屢屢陷入絕境,到現在已如脫韁的野馬,怎么拉也拉不回來了。
我晚上總睡不安穩,一點響動就會驚醒,恍恍惚惚能看到她就立在我的床邊,用無比凄怨的、惡毒的眼神看著我,天啊,與那夜的眼神一模一樣,我尖叫著坐起來,開了燈,卻什么也沒有。后半夜是無論如何都睡不著了,連續有一周都是這樣。現在我已經精神衰弱了,學校的工作也只能暫時放下,彭博士,這可以算作是咎由自取吧,良心的不安狠狠折磨著我,身體垮了,工作也無法進行,如果半月前我不是那么懦弱,也許現在也能心安理得地繼續過自己的日子了,有時候我真的好恨自己,真的,再這樣下去,我怕我會忍不住一刀捅死自己,到那時再見到沙也加小姐,我也能坦然了……
對不起,太陽穴好疼,我實在是沒有力氣再寫下去了,請您在百忙之中給我回信吧,我現在不想見任何人,也不想與人交談,和您通信是我唯一的寄托了?!?
看完最后一行,碗里的面湯也見了底,我嘆了口氣,慢慢踱到廚房去刷碗,聽著水流的沖擊聲,一邊想著怎么回復,空泛的寬慰的話只是白費力氣,必須要有切實可行的方案來幫助她走出困境,其實我已自顧不暇,學業日益加重,家里最近也出了變故,我并不是真的想摻和進她的事情。
突然手機鈴聲響了,在這只有一間臥室、廚房和廁所組成的二十平米的學生公寓里顯得特別刺耳,我不大愿意在晚上招呼超過九點鐘的電話,內心不由有些煩躁起來。
關掉水龍頭,擦干手,按下接聽鍵,里面傳來喘氣的焦灼的聲音:“前段時間我跟你說的計劃,準備付諸實踐了,我再也等不及了。”
我沉寂了一會兒,嗓子有些干啞,無可奈何說:“你跟王教授請好假了?”
“是的,”彭煊低聲道:“王教授是位開明的學者,他說任何一種嘗試都是人生的歷練,他支持我這次由著性子鬧一次,因為青春短暫,恐怕以后就沒有機會了?!迸盱樱业膸煹埽鍤q正當年的好光陰,一個靦腆羞澀的孩子,想到這,我不禁笑出了聲,自己也不過是個二十七歲的博三的學生,為什么總覺得好像歷經滄桑,可以當教學先生似的。“你也會支持我吧?!迸盱佑行┑讱獠蛔恪?
一個想法突然升騰起來,我應了一聲,算是默許了,覺得自己下了一個很大的決心。
回到電腦前,想著怎么給她回復,“黎璃”,我不經意喊出了她的名字,是個面容清秀,身體單薄的女孩子,日語系畢業,書卷氣息很濃,與她匆匆一面,這是僅有的印象。我大概知道她的遭遇,出事的那天,是在畢業季,她留學結束從日本坐游輪回國,目睹了一起謀殺事件,日本女子清水沙也加(しみずさやか)小姐被一中國籍男子推到了海里,而黎璃作為唯一的目擊證人在整個過程中卻沒有及時上前制止。但是有誰會指責這位在一旁嚇呆的柔弱的女性呢,她事后飽受精神折磨,甚至覺得自己也成了卑鄙的幫兇,王教授做了很長時間的精神治療都無濟于事,只得先用藥物來緩解她的焦慮和抑郁,我又能有什么好辦法呢?
思考片刻,稍微組織了語言,打上幾行字:“黎小姐, 我覺得自然輕松的環境有助于你的睡眠和良好的精神狀態,不如放下重擔開始一段旅行,見識不同的人和風景,心情也會豁然開朗,也許很多困惑就迎刃而解了?!?
立刻就有了回信,她也許正守在電腦旁邊:“旅行?我也曾想過,也許換張床我就能不做噩夢了,但是960萬平方公里,您覺得哪里合適呢?”
我在腦海中拼命搜索著地點,從網上下了幾張圖片,發給她:“聽過這個小鎮嗎,水云鎮,江蘇一個很清新的小鎮,風景怡人,氣候甜潤,生活節奏很慢,是個很適宜居住的地方,我覺得可以一試?!惫烙嬍窃诜磮D片,過了好大一會兒,她才回復道:“還是個古鎮,有好多明清時候的建筑,很有感覺?!蔽也铧c忘了,她算是個文藝女青年,對這些人文氣息有莫名的好感。
“是的,比起那些熱門的過度開發的旅游景點,這些安靜古樸的小鎮最有治愈性,不浮躁,不喧嘩,像一首安魂曲伴你夜夜好眠。”
“好吧,”像塵埃落地般,她說道:“也許這個決定太過于輕率,但此時此刻,您的建議就是最好的良藥,希望經過一段旅途,我真的能從這場陰霾中抽身,您知道,我已經快堅持不住了?!?
也許女人真的那么脆弱,一點挫折也承受不起,被卷進一件刑事案件是有點鬧心,但也不至于精神上受到這么大的打擊。我打著哈欠闔上電腦,突然感到剛才的想法有些無情,對她的痛苦這么淡漠,怎么能設身處地地為她解決問題呢?
夜已經深了,噴頭里的熱水澆在疲憊的身上,氤氳的熱氣彌漫在整間浴室,窗外扭曲的丑陋的樹枝猙獰地晃動,黑壓壓一片,我的思維有些恍惚,仿佛墮入了塵世間的迷宮里,前面的路再也看不清了,連自己的五官也漸漸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