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高興得到你的最新消息,也很欣慰能看到你每天都在進步,無論你和他以后將如何發展,都請以積極的心態看待這段新奇和新鮮的感情,它至少能讓你分心,不再困在自己結的網里四處碰壁。”想囑托的就這么幾句,鼠標輕點,發送成功。
“滴滴”有留言,我已打算睡去,見她回了信,只得奉陪。
“看了你的回信,又睡不著了,兩人還沒有相互了解,而且以后也有可能不再見面了。”
“為什么這么說呢?你有他的聯系方式的。”
“我現在仍舊沒有精神,懨懨的什么都不想做,前幾天還打起精神出去走走,現在只想臥在床上,拉上窗簾,整日整日睡死過去。”
“我還以為你對他感興趣呢。”
“這個世界毫無歡樂可言,縱使他如一道亮光閃過,也是稍縱即逝,我不想希望終成失望,況且如果他知道我曾經那么不堪,也會蔑視而離去的,與其等到那一天,不如當斷則斷。”
“是你忽略的身邊的快樂,被悲觀的大山壓得身心俱疲,到現在還這么固執。”她太消極了,原本以為病情已在控制中。
“您呢,您遇到的事情都是快樂的嗎,彭博士,不妨說說您自己。”
我仿佛被將了一軍,手指懸在鍵盤上一兩秒不知落在哪里,只好說道:“我也有自己的煩惱,但我能夠自我調節,一一化解,我希望你也能像我這樣。”我說得毫無底氣。
“您最近在忙什么呢,我們溝通的時間也不短了,您像朋友一樣不斷給我鼓勵和信心,我也應該盡到朋友的責任去關心您,了解您的近況。”
我能告訴她我現在步履維艱,疲于應付家里和學業的雙重困難嗎,這樣聊下去我們兩個絕對會成為在三更半夜互相抱怨和倒苦水的難兄難弟,突然靈光一閃,也許是急于想找一個話題,鬼使神差的,我竟然說道:“這樣吧,我告訴你一個師弟的故事。”
“好吧,洗耳恭聽。”
我要說的是彭煊的故事,一半出于搪塞她的提問,一半也的確想找個人傾訴,因為這確實是個匪夷所思的故事,只是沒想到第一個聽我講這個故事的人會是我的病人。
那還是一年前的事了,除夕那天,我因為趕實驗進度沒有回老家過年,彭煊也憋在宿舍里打網游。他是本地人,家資殷實,父母年前出國旅行了,把他一個人丟在空落落的大房子里,當初還有很多同學取笑他不是親生的。臨近寒假了,同學三三兩兩都走光了,他也懶得回家,家里冷鍋冷灶,不如窩在宿舍,好歹還有幾個不回家的同學作伴,其中就包括悲催的我。
王教授心疼我們,叫我們一起去他家里吃年夜飯,師母包了餃子,大家有說有笑,氣氛融洽熱烈。吃完飯,我們參觀了王教授的書房,房間裝潢得氣派典雅,左圖右史,盡顯學者風范。王教授說:“這是我大半輩子的藏書,前幾天從雜物房又找到一簍子,這段時間一直在整理,人老了,動作遲鈍,還有好多活沒干。”我們一聽,都積極請愿要幫忙一起整理,盡量減輕老教授的負擔。王教授拗不過,只好指著角落里堆成小山丘似的舊書說:“就是這些了,有損頁缺角的就補補,看看書的類別,歸類放在書架上,我每個書架都有標簽注明了的。”
我們爽利地答應了,一共五個人,都是年輕的小伙子,手腳伶俐,很快就清理出一大塊空地了。這些書估計是王教授年輕時候的藏書,有些還有長輩的題贈,遒勁的毛筆字帶著殷切的鼓勵和祝福,是那個時代最珍貴的印記。
“天哪。”彭煊輕輕叫了出來,語氣中的驚訝在空氣中顫動。
我們立馬湊過來,見他手中捧著一張老照片,這是一幅黑白全家福,老老小小十來口人,穿著清朝晚期民國初期的服飾,能看出來是個大戶人家,老式寬敞的大廳立著兩根立柱,依稀辨得柱上各有一行描金大字:仲居呈祥慈孝友恭興家業,深府毓秀詩書禮樂崇先訓,再看匾額,“慎終追遠”四字蒼勁有力。
我們奇怪道:“照片是有點老了,但還是張普通的照片嘛,你怎么反應這么大?”
彭煊緊張地指著坐在最前排的一人道:“你們仔細看看她。”
順著他的指尖,我們看到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在沒有色彩喧賓奪主的寂寞中,她宛如塵世間一泓靜謐安詳的清泉。清晰可辨的五官俊秀嫵媚,仿佛是由最偉大的藝術家以最完美的比例雕刻而成,水靈的眼眸透出純潔和憐憫,小巧的鼻尖閃動著俏皮和睿智,微微上翹的嘴角顯示著堅毅和信仰,她穿著窄而修長的高領衫襖和黑色長裙,素凈得如教堂壁畫上的圣母,仿佛時間不過是吹過發鬢的一縷清風,她會永遠這么坐著,幾千幾萬年,供世人瞻仰。
我們一時看呆了,彭煊更是如癡如醉。人們開始騷動起來,有人搶過夾著這張照片的線裝書來研究,有人細細找尋照片背面的文字,有人干脆把王教授請了來,讓他說明照片的來歷。
王教授戴上老花鏡,將照片前前后后端詳了一遍,照片背面用鋼筆寫著民國十八年,字跡很是雋秀,又翻看了這本書頁已經發黃卷曲的《人間詞話》,扉頁有“伯隅贈”三字。他沉思了一陣,從書架中取出了一個花梨木的小箱子,再從書桌的一個抽屜里摸出了一個小鐵盒,從盒中取出了一把有些銹蝕的鑰匙,再用這把鑰匙打開了掛在花梨木箱子上的鎖。
大家面面相覷,想不到王教授還有什么百寶箱之類的傳世名物。王教授看大家緊張兮兮的樣子,笑道:“這是我祖父和父親留下來的日記、家書和一些普通的信件。”接著從中拿出一摞來,嘴里小聲念著:“民國十三年……民國十六年……民國十八年!有了。”這是本陳舊發黑的皮質日記本,王教授只翻了幾頁,就闔上了本子,微微一笑道:“不用看了,整整一年祖父的日記上都只有這個人的名字。”
大家像炸了鍋一般,起哄道:“這個女孩子就是您的祖母吧!”只有彭煊一言不發,滿懷心事的樣子。
王教授搖搖頭道:“不是,不過幸虧我的祖母已經過世了,不然她聽到你們這樣說可要拿雞毛撣子打人的。”
王教授平時木訥,偶爾說句俏皮話,大家一起樂了。
“她大概是我祖父的一個學生。我祖父是1895年出生的,1894年也就是光緒二十年是最后一次發殿試“大金榜”, 他出生那年就無緣科舉,但因勤奮好學,在十八歲那年考入了北京大學,在北大讀書期間,結識了一幫文人巨擘,其中就有王國維先生,這本《人間詞話》是王國維親手相贈的,‘伯隅’是王先生的號。后來他到金陵女子大學教中文,水瑛小姐成為他的學生,她是個大家閨秀,雖然思想先進,但是逃不過封建大家庭的樊籠,最終還是聽從父母之命嫁給了一個鄉紳子弟。我也是小時候聽祖父偶爾提過一兩次,他將珍藏的《人間詞話》送給瑛瑛以表心意,但是瑛瑛拒絕了,還書的時還附送了一張照片,因為她沒有自己的獨照,所以給了一張全家福。從這可以看出,她對祖父也是有情意的。”
我感慨道:“這也算是個才子佳人不能終成眷屬的悲傷故事了。”
王教授笑道:“那個年代太動蕩,人們思想又迂腐守舊,這種事情遍地都是。不過幸虧他們沒在一起,不然哪里還有我?”
大家又“哄”地一聲笑了,完全沒有被這個上世紀的悲劇故事所感染,唯獨彭煊,他咬著牙,臉上的肌肉在微微抽搐,嘴唇有些泛青。王教授也發現了,關心道:“彭煊,你身體不好嗎?”
彭煊猛一抬頭,急促道:“那她,還活著嗎,現在?”
大家一愣,心里好笑,又不好發作,王教授微笑道:“民國十八年她十七歲,也就是說她是1912年出生的,如果現在還活著就是103歲了,這個年紀的老人估計不多見,而且又經歷軍閥混戰、抗日戰爭、三年困難時期,很難說她現在還活著。”
彭煊大聲道:“如果她還活著呢!”他不依不饒,有拼命的架勢,我連忙把他拉到一邊,小聲道:“你怎么了?”
王教授也不介意,笑道:“連我祖父也在50年前去世了,誰也不知道這個人是否還活著,家在哪里,子孫是否昌盛……”
“但是,”彭煊打斷教授的話,用無比堅毅的口吻說道,“我要找到她!”
大家以為他在開玩笑,但是呈現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張異常堅毅的臉,像一個堅貞的人在臨行前對戀人發出最**的許諾。教授也吃驚道:“在茫茫人海中找一個可能已經作古的人,這太不現實了,你也應該收收自己的浪漫主義情懷了!”
也有人調侃著勸說道:“照片上她跟仙兒一樣,現在就算活著也是個100多歲的老太太了,滿臉褶子,耳聾眼瞎,又滿嘴方言,你就算找到了,又怎么交流呢?”
彭煊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了,他本來就是個有些靦腆害羞的男生,現在更顯得有些捉摸不透了,他握緊了拳頭,奪門而去了,把一個個目瞪口呆的我們甩在了身后。
我講得很粗糙,故事只有個梗概和走向,但黎璃聽得很認真,已經凌晨三點一刻了,她毫無睡意,甚至有點興奮,迫切想知道后面發生的事。
我已經哈氣連天了,提出先去睡覺的建議,她的確是個懂事的女孩,連連道歉后互相問了晚安,又約定了明天交流的時間。在我準備關電腦的時候,突然一行字沖了出來,仿佛帶著主人的驚恐和無助:“我聽見樓上有腳步聲。”
我雖然也有一絲異樣的感覺,但還是安慰道:“這棟房子不止住著你一個人,也許是誰去閣樓取東西了,或者房子因為熱脹冷縮的原因,天花板上會有響動,你應該有聽到彈珠落地聲的經驗吧。”
“不!沒人會在凌晨三點去閣樓!那不是彈珠的聲音,那是腳步聲!是穿著厚重的棉拖鞋摩擦地面的聲音,天啊,聲音越來越清楚了!”
我也嚇了一跳,趕緊道:“趕快檢查門窗有沒關好,可能是進了小偷!”
過了一會兒,她道:“我把門窗都反鎖了。”
“好,”我長吁一口氣,“要是再聽到什么聲音你就報警。”
“聲音沒了,唉,希望只是我的幻覺。”
我看了下時間,三點半。
“快去休息吧,你有可能只是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