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房間是一間整潔簡樸的客房,看起來像很久沒住過人,但明顯有打掃過的痕跡,家具并不是民國時的樣式,卻時刻散發著一種舊時光的情懷。我枕著交叉的雙臂仰臥在床上,這片刻的安穩讓我如獲至寶,真想回到那個專心做科研寫論文,和彭煊無拘無束無聊度日的時候,當時還怨天尤人,覺得人生乏味,現在才懂得,安定的生活才是一個人最需要的生存狀態,現在的我,焦慮、擔憂、自責、悔恨,這幾種感情混雜在一起,竟難較高下。如果我和黎璃不是在這個波云詭譎的小鎮相遇,我們也許依舊在都市里有氣無力地做著自己手頭上的事,窮學生和小白領,哪怕會相遇,也不會唯美如電影海報,哪怕會相愛,也不會凄美如虐戀小說,但,依舊可以在落日和晚霞中擁她入懷,不似現在,像有種家國大仇橫在眼前,不踏平敵人的尸首,就斷不能提兒女情長一樣。
我這么一想,也覺好笑,自己早已在不知不覺中喜歡上黎璃了罷,為了她放棄了一早的算計,可還是被她憎厭著,如果不是她為了擺脫沙也加的噩夢需要一個戰斗伙伴,怕是連話也不會跟我說的。
正想著,有輕輕的敲門聲,我一躍而起去開門,黎璃迅速地朝樓梯下一掃,鉆進了我的房間。
我關好門,道:“有事?”
她點頭道:“什么時候出發,知道王教授住在哪里嗎,你確定他晚上不在房間?”
我笑了笑,輕輕道:“你還是有點緊張吧,這些事不用你操心,要是怕,就在房間等我消息。”
她急著爭辯道:“我哪里害怕,不要亂說。”
我拿出手機,撥通一個關系不錯的同學,他大概是彭煊的同窗中唯一還愿跟我說話的人,電話響了好久,終于通了:“之明,有事嗎?”
我開門見山道:“強哥,王教授在哪里,你知道嗎?”
“和我們在一起,我們還在會場,哦,等等,他出來了,要我轉交他嗎……,哦,他也是出來接電話的,你稍等吧。”
我忙說:“不用,我只是想知道他住在哪個賓館,晚上好去拜訪,彭煊的事情,我總是想找個機會當面跟他交代。”
強哥后面說的什么吱吱啦啦聽不清楚,我“喂喂”了幾聲,黎璃小聲道:“你出去打吧,房間的信號不好。”
我舉著手機開門出去,信號立刻就恢復了,只聽見強哥道:“……翡冷翠賓館,330號……”我聽見哪里也有嗡嗡的說話聲,低頭一看,是白依依,她也在樓下打電話。
我放低聲音道:“好的,謝了……”
強哥道:“要我幫你跟教授打聲招呼嗎,免得他晚上要出門……”話筒中遠遠地傳來王教授的聲音:“你找我,什么事?”
我連忙制止道:“不用,多謝強哥了……”我就是要等教授出門好行事,怎么能暴露行蹤。無意間聽見樓下白依依的話飄入耳朵:“水夫人約我和你見個面,定個時間地點吧。”
強哥回道:“那行,你也別太難過了,等這段時間一過,大家還會是好兄弟的……”王教授的聲音又傳了進來:“就來我的公寓樓下的咖啡廳吧,四點。”
我一個激靈,他和白依依的對話那么契合,不會就是對方吧。我支支吾吾應對著強哥,想拖延他掛電話的時間,只聽白依依道:“好,就在那里見,我準時到。”
電話里也沒有王教授的聲音了,我簡單說了幾句,掛了電話,轉身進了屋,如臨大敵般對黎璃道:“王教授在四點的時候要和白依依會面!”
黎璃奇怪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神秘一笑:“他們兩個打電話一唱一和,被我敏感地捕捉到了。”
黎璃激動道:“我就說他們有古怪!”但立刻白了我一眼,輕蔑道:“自我感覺很好啊,關鍵要看怎么開展行動了。”
我想了想,籌劃道:“這樣,你負責監視他和白依依,我去房間搜查,他們兩個如果談完話,你得趕緊通知我。”
黎璃鄭重道:“好,你要小心。”
我們一早就到了翡冷翠,環視一周,就一個咖啡館,黎璃買了份報紙遮住臉作掩護,果真在臨近四點的時候,王教授走進了咖啡館。我連忙去前臺說自己忘帶了鑰匙,名字和身份證號報對了,服務員上去開了門,我小心翼翼地進了屋,心里有些發憷,畢竟不是什么正當途徑,總是有些心虛。
房間是一如既往的整潔,厚重的窗簾沉沉地垂下來,讓房間籠罩在一種陳舊的泛黃的昏暗中,書桌上堆了高高的幾沓書,很符合教授的學究做派,除了幾件換洗衣服整齊地疊放在床邊的靠背椅上,東西大都放在行李箱中,我瞟了幾眼書名:《動物剝皮術》、《毛皮硝制方法》、《系統解剖學》……沒想到他的醫學涉獵還蠻廣的。我打開行李箱,小心翻檢了一下,都是平常的日用品,沒什么可疑的物件,拉出衣柜的幾個抽屜,也是空的。我喪氣地坐在床邊,煩躁地甩著腿,腳后跟突然撞到一個生硬的東西,發出悶悶的“砰”的一聲,我趕緊蹲下身,打開手機的手電筒,看到床下有個木匣子。我費了點勁將它抽出來,沒上鎖,打開一看,全是發黃的舊報紙,排版和字體與現在的大相徑庭,什么《南京晚報》、《申報》、《救國日報》……因為都是繁體字,印刷質量也不好,讀起來太費事,我沒顧上看它們,隨手翻開一本A4紙大小的牛皮硬殼本子,一頁頁都粘貼著豆腐塊大的剪報,文章和標題里有很多漢字,看樣子應該都是日本當地的報紙,標題大多有“清水”、“連環兇殺”等字樣,我因不甚明了,也放在了一邊。倒是有幾封信吸引了我的注意,字體有些熟悉,第一封是“王教授親啟”,大概是王教授的私人信件,看到第二封的時候,著實嚇了一跳,因為上面寫著“謝之明親啟”!這是給我的?是的了!這是彭煊的筆跡,是他寫給我的信,是真正的遺書!一個念頭在腦海中劃過:王教授殺了彭煊,并偷走了他的遺書!不對,如果彭煊是被謀殺的,就不會留下遺書!如果這兩封信真是彭煊的臨終遺言,我只能承認他是自殺的,但王教授為什么不想讓大家知道彭煊真正的死因?我突然想起在彭煊書桌上拓的“秘密”兩字,難道是王教授要守住什么秘密嗎?
我的大腦在激烈地思前想后時,電話鈴聲猛地將我驚醒,黎璃壓低聲音道:“快走,王教授要上來了。”
我從身后取下背包,將這兩封信胡亂一塞,蓋好匣子,重新推回床底,看了看屋里的擺設都在原位,便關上門從安全出口走了。
出了翡冷翠,卻找不到黎璃,我迫不及待要告知今天的收獲,誰知她又來一通電話,我搶道:“你在哪里,我找到一個可以真相大白的東西了!”
她的聲音謹慎得氣若游絲:“我跟著白依依,她剛才接了個電話就神神秘秘地走了,肯定有問題,不跟你說了,不然就被發現了……”電話突然中止,我惱怒道:真是個傻丫頭,怎么能一個人行動,有危險怎么辦!
晚霞已經映紅了半邊天,我焦急如走失孩子的父母,倘若她不能全身而退,我又該如何自處。手機在手心里握出了汗,卻不敢聯絡,萬一使她在千鈞一發之際暴露,從而招致災禍,我就是當之無愧的千古罪人。
夜幕悄悄降臨了,如潛行的鬼魅,慢慢將街景吞噬,我狂奔著,尋覓著她的蹤影,也如一只瘋狂的獸。
黎璃此刻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一路跟到這個倉庫,她才發覺自己迷了路,涼風一吹,也就有了三分清醒,后悔自己貿貿然一人前往,月黑風高,萬一在這里遇到不測,尸體變涼了都沒人發現。
她掂量著自己的步子,剛要繞過倉庫拐角,忽然看見不遠處一個人影半蹲在地上,她驚悚地縮回頭去,拼命告誡自己要沉住氣,再探頭一看,借著慘白的月光,她看到白依依手里舉著一把匕首,而她的身邊,躺著兩具已經開腸破肚的尸體。
黎璃驚得丟了半條命,“啊”地叫出了聲,白依依立刻警覺道:“是誰!”
黎璃已經嚇傻了,站在那里呆如木雞,白依依舉著匕首步步逼近,就在要轉過倉庫拐角時,黎璃被一個人捂住嘴拉進了倉庫。
我湊在她耳邊小聲道:“是我。”絕處逢生讓她欣喜若狂,我做了一個禁止說話的動作,拉著她向倉庫上殘破的玻璃窗看去,只見白依依面無表情地舉著匕首四處尋找我們,刀刃泛著寒光,露出生機勃勃的殺氣,我們此刻都明白,她是個劊子手,是鎮子上兇殺案的主謀,我們撞破她行兇,斷不會給我們留下后路。
我壓低聲音,強作鎮定道:“聽我說,一會兒我拖住她,你趕快離開這里。”
黎璃握住我的胳膊,咬著牙拼命搖頭,說道:“我們一起走!”
看著她堅定的含淚的目光,我微微點頭道:“好,我們一起出去,但是你要聽我的!”我取下背包替她背好,囑咐道:“這里面有很重的東西,如果我出了事,你要保管好。”
得到她的許諾后,我觀察了一下倉庫外的情形,正要拉著黎璃朝背對著白依依的方向逃命,不想一腳踢翻地上一個鐵盒子,發出了“哐啷”的聲音,我登時嚇得汗毛都立起來了,忙亂中瞥見鐵盒子上有幾個字:解剖器械箱。白依依聽見響聲,立刻掉轉頭向我們追來,我見大勢已去,一把將黎璃推開,大吼一聲道:“快走!”便向白依依沖去,她一刀刺來,我竟躲過,但緊接著一拳卻正中心口,我狠狠摔在了地上,白依依舉著刀就要猛扎下來,突然“啊”的一聲,翻到一邊去了,我才看見黎璃在身后掄著背包砸到了她的頭。
驚魂甫定,我拉起黎璃走了幾步,失聲道:“呀,包還在她那兒!”便掙開黎璃的手去拾包,卻見白依依的眼睛微微睜開,知道她有反撲之勢,忙和黎璃逃離了現場。
終于出了倉庫來到了街道上,匆忙攔了個的士,直奔向最近的派出所,得救的喜悅還來不及梳理,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們簡直可以說是撲向了值班的警察,兩人激動地大口喘氣,爭先恐后地想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說清楚,可是警察先生還是聽得一頭霧水。
“你是說,你們知道誰是這幾年殺日本人的元兇?”年輕的警察一開口,辦公室的人全都放下了手頭的工作,齊刷刷地看向了我們。
“是的,我們親眼所見,她還想殺人滅口,如果剛才稍有疏忽,我們兩個也成了刀下亡魂了。”我斬釘截鐵地再次肯定。
小警察認識了事態的嚴重性,連忙撥通一個號碼,放下聽筒后,告訴我們道:“我們所長要見你們。”
所長是個三十歲左右身材魁梧的壯漢,他禮貌地與我們握了手,右手手腕的關節處有個小小的蝴蝶紋身。他招呼我們坐下,說道:“我姓邢,說說是怎么回事。”
我簡單將事情經過敘述了一遍,邢所長一直眉頭緊鎖,手捏著香煙,鼻子里噴著濃烈的煙氣,他將煙頭往煙灰缸里狠狠一按,疑惑道:“你們是水公館的房客,因為在路上碰上了管家白依依,就一直跟她到了案發現場?”
黎璃連忙解釋道:“因為在公館里就覺得她有些奇怪,今天又碰到她神秘兮兮的,所以好奇跟著。”
“哦——”邢所長拖著長音,“白依依……”
“我認為應該趕快派人去緝拿她,她的行跡已暴露,肯定要逃跑的,像這種重刑犯,不能讓他再去害人!”我見所長舉棋不定,心急如焚。
“你們肯定是看錯了!”誰知他話鋒一轉,胸有成竹道,“白依依,我見過她,一個大媽,就會買個菜,照顧個老人,怎么可能是兇手,天太黑,你們可能看走眼了,不過你們提供的消息很重要,我會派人去那個倉庫偵查的。”
一盆冷水當頭澆下,我們像受了莫大的冤屈,叫嚷道:“你怎么能不相信我們!我們說的都是實話!”
邢所長大手一揮,喊道:“李胖子,小崔,把這兩人請出去!”
我們被拉扯著趕出了派出所,黎璃氣得直跺腳:“還有沒有天理了!”
我也始料未及,警察竟然會如此不作為,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是一步了。
黎璃苦惱道:“白依依會殺人滅口的,我們怎么辦?”
我沉吟道:“當時天太黑,要不是你一路跟去,我們也很難確認就是白依依,反之,她沒認出我們的可能性也很大,而且我們是白公館的住客,如果我們出了事,她首當其沖被懷疑,我相信她不會以身犯險這么傻。”
她稍微平靜了些,想起剛才驚魂一幕,又悚然道:“幸虧你及時出現,不然……唉,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嘴一撇,將她腦袋一敲,沒好氣道:“你還提,下次不準這樣了!你知道我問了多少人嗎,幸虧你……還算漂亮,辨識度比較高,咖啡店小二指了方向,公交車站賣報紙的大媽說你上了哪路車,還碰上了個少婦,說你撞了她的孩子,總之是廣大人民救了你。”
黎璃唏噓道:“好懸啊。”
“不過,我也要感謝你剛才救了我。”
“不用謝,我們兩清了!對了,你的包包里有什么寶貝,連命都不要了護著?”
“是彭煊寫給我和王教授的信,等回去拆開一切就真相大白了。”
“真的?”黎璃的眼睛里閃著火花,迫不及待道,“那我們趕快回去。”
“好!”我和她加快步伐,卻無意間瞄到旁邊商鋪門上映著一個人像,他在馬路對面一動不動地注視我們,我心里一緊,稍稍側過臉,身后一個人立刻閃到了旁邊的小巷子里。
“不好,我們被人跟蹤了!”我低聲道,“黎璃,趕快走!”我拉著她在人行道上左突右奔,沖破層層人群,后面至少有四個人緊緊跟隨,他們推開迎面而來的人,和我們一直保持幾十米的距離,眼看離水公館越來越近了,黎璃忙掏出鑰匙開門,我們簡直是一頭栽進了屋里。
關好門后,我們長吁一口氣,還沒等徹底放松下來,身后的鎖眼里傳來緩慢的、清脆的轉動聲,在我們聽來,不啻于一顆***的爆炸聲,黎璃立刻臉色煞白地望著我,現在上樓去顯然是來不及了。我突然望見左手邊有一個門,趕忙拉著黎璃就往里沖,黎璃焦急地放慢步子道:“這是水老太的房間!”已經管不了這么多了,話音未落,我已將她生拉硬扯拽進了屋。
房間很大,是個套間,難怪她不用出來沐浴如廁,房間里漆黑一片,靠墻正中放著一張被帳幔籠罩的大床,老年人入睡早,聽覺不靈敏,很難知道我們的動靜,我們摸索著躲在床對面的書桌下,靜觀其變。
黎璃輕輕“哎”了一聲,我立刻警惕道:“怎么了?”她小聲道:“沒什么,我腳邊有個包,我來看看。”她掏出手機,用屏保微弱的光線對著照看了一會兒,嘴里嘀咕著:“奇怪……”
我聽著外面安靜得如同風吹過草地,只有窸窸窣窣的來自夜行動物的叫人踏實的聲響。我微微一動身,黎璃緊張道:“你要做什么?”
“我出去看看,你別動。”
我小心移步到門前,將耳朵貼在門上聽了一會兒,確是一副寧靜安和的樣子,突然身后一聲刺破耳膜的尖叫讓我的腎上腺素陡然猛升,我驚恐地回過身,一個緩慢沉穩的聲音在黑夜中浮起,顯得夜色更加蒼茫和深邃,心臟的律動被它牽扯得飄渺而無著落:“我就讓你怕成這樣嗎?”
然后燈被打開了,屋里赫然站立著一位面目不算慈祥的老夫人,她不算矮,因為痀僂著背也和身邊瑟瑟發抖的黎璃一般高,身上裹著厚重的衣物,肩上有一張華美但色澤黯然的披肩。雖是年邁之人的眼睛,也有流波的轉動,讓我有一絲想親近的體會。怕是剛才在黑暗中黎璃誤撞了她,才發出這聲慘絕人寰的尖叫。
突然有幾聲叩門聲,白依依在門口道:“水老太,您沒事吧。”是聞風而來的,我們齊刷刷地看向水老太,向她做出求救的姿勢來。
水老太慢條斯理道:“沒事,白小姐,您回去吧。”
再沒響動了,我才輕輕道:“多謝水夫人。”她慢慢地走到一個歐式宮廷風格的扶手椅處,側過身優雅地坐下,將身上的披肩攏了攏,緩緩開口道:“怎么回事?”
“我們……我……”黎璃牙齒打起架,似乎對她有天生的畏懼。我接過話道:“水夫人,我們是被人追趕萬不得已才躲到您的房間了,請您原諒我們的無禮和莽撞。”
她莊穆地點點頭,我忽然從她已經衰老的五官上瞧出了瑛瑛的模樣,她們一定是有血緣關系的。
“水夫人,”我走近一步,鄭重道,“您的管家白依依是個殺人犯,請您為了自身安全,不要再和她有任何關系,她殺人手段毒辣,是個危險人物。”
“哦?”她輕輕問道,抬起了眉頭,微微一笑道:“她么,知根知底的很多年了,人是木訥了點,但心還是好的,不過還是要多謝你的提醒。”
“可是……”我還想力證自己的觀點,被水老太打斷道,“你們回屋吧,時間不早了。”
我們只好道了別,訕訕地向門口走去,水老太突然道:“謝先生,請您明天上午來我這里喝茶,好么?”
我一愣,對她知道我的姓氏有幾分感激,瞟了一眼黎璃,她因為沒被邀請而面色不佳,我恭敬道:“好的,我明早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