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周后,我在玄武湖的一艘游艇上看風景,溫暖和煦的冬日給我注入源源不斷的活的生氣,行船生起的風并不凜冽,但足夠讓我清醒,湖水碧波粼粼,我倚在欄桿上,發(fā)呆地看著一圈圈連綿起伏的波紋,腦子里閃現(xiàn)出好幾張面孔,一幀幀的,像走馬燈一樣停不下來。突然我感到腿上受到了撞擊,低頭一眼,原來是一個小男孩奔跑太快,剎不住車撞到我了。我懶懶地沒有理會,又轉(zhuǎn)過頭繼續(xù)盯著湖面,后面響起一個女人的聲音:“樂樂,叫你不要在船上亂跑,撞到叔叔了吧?!边@聲音很普通,卻像一個塊石頭投擲在腦海里,我不由地循聲望去,她也正好看向我,兩人都楞住了。
我們找了兩個并在一起的空位坐下,這個時候的我,已經(jīng)遠離了水云鎮(zhèn),也不想再回憶那些痛苦的經(jīng)歷,更不愿見到與此事有關(guān)的任何人,可偏偏這時讓我與白依依不期而遇。
“身體怎么樣了,你看起來還有些虛弱,怎么不多在家里休息,現(xiàn)在畢竟是冬天,外面還冷?!彼P(guān)切地說道。
我是大病初愈,沙也加在我懷里死去后,繼而發(fā)生的善后事宜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因為高燒不退,我被送到了南京的一間醫(yī)院,期間母親專程趕來料理我的身體,燒得迷迷糊糊中,似乎白依依也來了,帶來了刑警隊的慰問,還告訴母親之浩已經(jīng)無罪釋放了。母親呆了一周,看我漸漸清醒過來,又著急弟弟的事情,就先回家了,我因為身體虛弱,繼續(xù)留在南京養(yǎng)病。在我模糊的印象中,黎璃似乎也來過,還放下一束玫瑰花,其他的事情,不知道是因為意識上的刻意回避還是病體作祟,已經(jīng)變得像天邊的風箏一樣遙不可及了。
“我還好,再不出來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就要憋出病來了?!蔽颐銖姅D出一個笑容,撫摸了一下孩子的頭,道:“這是你兒子?”
“是的,今年7歲了?!卑滓酪罍厝岬匦Φ溃贿叧镀胶⒆泳砥鸬挠鸾q服下擺。
我驚訝于她角色轉(zhuǎn)換得收放自如,無論是水公館管家,刑警隊隊長還是母親,她都扮演得認真細致,生活就是一場戲,認真的演員總會得到更多的回報。
我可以像洪水泄閘般同她聊上一天一夜,因為我經(jīng)歷了一幕戲的開場和**,卻在謝幕的時候黯然身退,如果我不甘心,倒可以趁此機會問個徹底,可是我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因為噩夢過去后,誰還想再一遍遍回味呢。
白依依打破平靜,說道:“在這里遇見你挺意外的,你生病的時候我去看過你,那個時候你迷迷糊糊的,不知道還記不記得。我知道你想盡量擺脫這里的一切,連回憶都不想有,所以現(xiàn)在看到我,你也不大會開心吧?!?
我低垂著頭道:“沒有,我雖然想過可能再也不會與你們有什么交集,但是遇見故人,總是個開心的事?!?
白依依輕輕笑了笑,道:“我加了好幾個晚上的班寫報告,抽空帶孩子出來逛逛,雖然結(jié)案了,但后續(xù)工作還有好多,包括把綾子遣送回日本,我們已經(jīng)跟日本警方聯(lián)系了,提供了一切材料,他們下一步怎么處理清水家族我就不得而知了,雜七雜八的一堆事,怎么也要拖到明年春天才能了結(jié)?!?
我猶豫了半天,還是按捺不住問道:“他們,都還好嗎?”
白依依會心一笑,道:“我們在你提供的地方找到了王教授的東西,他在這個案子里有知情不報的過錯,還有侮辱尸體罪,但是因為他也算受害者,而且在黎璃受到傷害時起到過積極的作用,考慮到他的社會地位,我們沒有定罪,水云鎮(zhèn)的案子是秘密進行的,只有幾個高層和當事人知道,沒有對外公開,所以牽扯的人越少越好,他昨天向我辭行,說已經(jīng)卸掉了全部的職務(wù)要移民澳洲了,臨走的時候把這個給了我,讓我轉(zhuǎn)交給你,剛巧在這里遇見你,我本打算寄到你們學(xué)校的?!?
我接過白依依遞來的一封信,拆開信封,掉出來了一張照片,是水瑛的那張全家福,我心里一動,打開信讀了起來:之明,首先要說對不起,我不知道事情會演變成這樣的悲劇,平心而論,是我將你和彭煊拉入這個不尋常的故事里來的,雖然全不是我的本意,因為我并不知道那本舊書里會夾雜著水瑛的照片,也沒料想彭煊會一如我這般癡迷,我不告訴他更多的細節(jié),只是想讓他知難而退,不想?yún)s一發(fā)不可收拾,這都是我的責任。在為黎璃治療時,我無意間獲得了沙也加的消息,多年前我最珍貴的屬于水瑛的遺物不翼而飛,我就猜測是被清水盜走,這次我趕到水公館希望查明真相,沒料卻受到沙也加的脅迫,她帶走了將被秘密殺害的綾子,引起家族震怒,所以利用你弟弟制造出死亡的假象欲瞞天過海,清水派出密探去水云鎮(zhèn)調(diào)查,均被沙也加除掉了,為了掩人耳目,她更換了作案手法。這些事后我都向白警官交代了,彭煊自殺后,我去過現(xiàn)場,強忍住悲慟,拿走了他的兩封遺書。我只是想默默守護清水家族,那畢竟是水瑛的血脈傳承,然而我的固執(zhí)和自私害傷害了太多無辜的人?,F(xiàn)在我馬上就要離開了,這張照片請你替我保存,事過境遷,幾十年的羈絆,我已不想再回首了。再一次鄭重道歉。
我對這位長者懷有復(fù)雜的感情,收好信,眼前的照片像把冰冷的錐子,將我的心扎出一個個血窟窿,我難過得將頭別過去,不愿再看它。
白依依關(guān)心道:“沒事吧?!?
“沒事?!蔽夷蘸谜掌钗丝跉?,試探著問起一個人:“黎璃,她……”
“她比你堅強,至少沒有一病不起?!卑滓酪佬Φ?,“她已經(jīng)回校任職了,經(jīng)歷過這件事,我相信她不會懼怕生活中任何困難了?!?
再一次得到她的消息,心里鈍鈍地疼起來,這個避之不及的名字總是讓我想起自己犯下的不可原諒的錯,我想我大概不會再去見她了吧,我的戰(zhàn)友和戀人,我生命中最刻骨銘心的人,我沒有勇氣去見她,像我這樣渣到?jīng)]有底線的人不配去博取她的同情。
白依依道:“你們有緣會見面的吧,我希望你們即使不能成為情侶,也能保持朋友關(guān)系,畢竟一起經(jīng)歷了這么難忘的事?!?
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道:“白隊,我們回不去了。”
白依依理解地點點頭,從包里取出一張便箋,在上面迅速寫了幾行字,遞給我道:“她的電話和網(wǎng)絡(luò)通訊方式都換了,我只有她學(xué)校的地址。我雖然不知道你們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但時間是撫平傷痕的良藥,等你完成學(xué)業(yè),待所有矛盾都冷卻下來后,我想你們是愿意心平氣和地談一談的。”
我遲疑了一下,還是從她手里接過了紙條。這時候突然想起了一個人,隨口問道:“和你們一起的小尹是誰?”
白依依道:“哦,他叫尹然,是我們局長朋友的兒子,以前也是刑警出身,后來辭職了,現(xiàn)在具體職業(yè)不知道,但如果有什么難纏的案子,我們會請他來協(xié)助,他獲取消息的門路比較多,推理能力很強,。哦,對了,水云鎮(zhèn)事件以后,他就去你的城市了,也許你們會遇見呢?!?
我不以為然,一千萬人口的城市,兩個人不期而遇的概率會有多大呢。但是這個人給我的印象很深刻,如果不是因為在水云鎮(zhèn)這個承載著太多不堪回憶的地方相識,我真的愿意交他個朋友。
白依依道:“你下一步怎么打算?!?
“我……”我疲倦道,“像你剛才說的,先把我的論文完成,順利畢業(yè),找工作,繼續(xù)我的生活?!?
白依依微笑道:“這樣也好,這里風大,你還是下去吧,好好保重身體,回去后,逢年過節(jié)想到我了,就發(fā)個短信,不想發(fā)也沒關(guān)系?!?
我訕訕地笑了笑,攏了攏大衣,正要和她道別,她突然道:“沙也加,她葬在司門公墓。”
這句話漂浮在空氣中,久久未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