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睡得很不踏實,隱隱總覺得有什么事情要發生似的,身上微微打著冷顫,感到每一個表皮細胞都像觸電一樣發麻,我只得蜷縮在裹緊的棉被里,直到因為精疲力竭而昏昏睡去。
早上醒來時,已經11點了,對惜時如金的我來說,這不啻于剝奪了一天的生命,我在心里暗罵了一句,開始洗臉刷牙,疊被穿衣,剛準備下樓吃碗面,郵件提示音又響了。
“彭教授,我昨晚太怕了,一晚上都沒睡。”
“唉,”我輕嘆一聲,心想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便安慰道:“趁白天補補覺,要不就出去走走散散心,今晚絕不會再有這種事的,你早些睡就好。”
“嗯,不過,我還想知道你師弟后來發生了什么事。”
這才是一大早,不,是大白天聯系我的緣由吧,一般人在夜晚的意志力都比較薄弱,換做現在,我是斷然不會給她講什么離奇的師弟的故事,畢竟把別人的故事講出去當茶余飯后的談資,也有失敬的地方。但昨晚已經開了頭,只差個尾聲,戛然而止實在不好向聽客交代,她又一次催問道:“后來呢?”
我只得硬著頭皮道:“后來他整日郁郁寡歡,無心工作學習,還去了幾次金陵女子學校舊址去查閱檔案資料,整天泡在網絡、舊報紙和圖書館里,頭發不理,胡子不修,整個一個現代版魯濱遜。”
“天哪,怎么會有人對一個素昧謀面的人如此癡迷,而且他們還不在同一個時代!”
“是有些匪夷所思,若不是我親歷,也不會相信。”
“那他最后找到她了嗎?”
“哪里能找得到,他這樣持續了半年的時間,已經形銷骨立,精神恍惚了,自己是心理學的博士生,還過不了這個坎,朋友和親人都勸了個遍,他一味不聽,學業荒廢了不說,身體也搞垮了,王教授很是內疚,和他詳談過好幾次,也是于事無補。”
“太鉆牛角尖了,應該找個人一巴掌呼醒他。”
“你看別人的問題倒是很清楚,自己的事情就迷糊,你不是也在鉆牛角尖嗎?”
“好了,又來說教了,我現在只能坐等自己突然大徹大悟的時候了。”
“是的,不能心急,你最嚴重的時候已經認知功能損害了,現在慢慢走了出來,記憶力和思維靈活性等能力已經恢復,就是情緒還是很低落,慢慢調養就能完全康復了。”
“只要不想船上的情景,我還是能靜下心做點自己的事,但是一旦有一個暗示,就立刻不想吃不想動,只想在床上躺著,覺得微笑一下都好吃力。特別是昨晚上的腳步聲,把我嚇得現在頭還跟要炸開似的。”
我又像往常一樣開導了幾句,等了好長時間,她那頭才有回應:“剛才鎮上的警察來了,把我叫下樓問了幾句。”
“出了什么事嗎?”
“好像說有幾個日本游客被殺了,具體的細節沒有透露,問我前天在哪里。”
“這是例行的詢問,你不要擔憂。”
“我剛才怕極了,以為是警察要來抓我了,因為我害了一條人命。”
“黎璃,你真應該出去走走。”
忙碌的一天過去了,入睡前習慣性地查看郵件,今天除了垃圾廣告和黎璃的信件外,還有一封是張律師的。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先點開張律師的信件迅速瀏覽了一遍,這么長時間以來,一直以逃避的心態面對家中的變故,張律師似乎已經看出了我的懦弱,在信中給予溫和的批評,并用不容置疑的語氣提出了警告。
我在心中沉沉嘆了口氣,點開黎璃的郵件,今天她又想告訴我什么呢。
彭教授,您好,今天我聽您的話出去散了散心,十一月的陽光很好,路上行人不多,大家都穿著黑色的羽絨服和灰色的呢子大衣,把自己包裹得緊緊的,像怕見生人一樣。拐過一個街角,一切仿佛是命中注定一般,我又遇見了他,也許有陽光的地方就會與他相遇。謝之明!我竟遠遠地喊了一聲,像只歡快的小鳥,而這種歡樂是久別的了。
他放下相機,遲疑地轉過身,好像在奇怪這個陌生的小鎮怎么會有認識他的女孩子。等逆光中我的輪廓越來越清楚,他才熱情地迎過來,笑著打招呼:“你好啊!
我有些尷尬,目光盡量不與他交流,看看地面,又看看旁邊的大柏樹,寒暄道:“你在這里采風啊。”
“是啊,這里有幾所老屋,每所老屋都有一個故事,你要是感興趣,我可以講給你聽。”
“故事……”故事當然會引人入勝,但講的人需要費時間,聽的人需要配合得好像很感興趣,這是個苦力活,但是想著能與他多呆一會兒,就勉強點點頭:“好啊。”
他很開心,就像在與人分享快樂:“那我們邊走邊說。”
他帶我繞著城墻走了好幾圈,講了好幾個類似丈夫被抓壯丁,妻子苦苦等候他回家,最終團聚,或是寡婦賣血供孩子考大學這種老掉牙的故事,還唏噓不已:“還是舊時的人們耐得住寂寞,吃得了苦啊。”話畢,想了想道:“你住的水公館會有什么故事嗎,那可是個名副其實的老宅子。”
我一時語塞,平時就不跟白阿姨交流,對水云鎮和水公館僅有的認識,還是從他那里知道的。
“你真是個大膽又有個性的文藝女青年!”他下了定論。
“為什么這么說?”
“一個女生住在陌生的地方,膽子還不大嗎?”
“這沒什么,小鎮的人民都很樸實,那棟房子也很安全。”
“但是那棟房子有上百年的歷史了,特別是1937年遭受過日本人的屠殺,有三十幾口人死在里面,你沒有感到怨氣很重嗎?”
我突然打了個寒顫,一種深刻的恐懼像一盆冰水從頭澆到底,腳跟一軟,踉蹌了幾步。但他似乎沒有發現,接著說道:“一般上了年紀的屋子,總有幾個壽終正寢的老人,那不礙事,還是有福氣的,但是被虐殺的人,死后可是怨氣沖天的,這就另當別論了。”他突然發現我臉色煞白,忙打住道:“你還好吧,被我嚇到了嗎?我是開玩笑的,這種東西沒有科學根據,都是騙小孩子的。”
“哪里,我只是覺得有點冷……”我故作鎮定,卻把昨夜聽到的腳步聲在心里盤桓個不停。
誰知他立刻脫下自己的大衣,披在我的身上,溫柔一笑道:“你穿得太單薄,現在又有點起風了,還是早點回去吧。”
我摸著姜黃色大衣的一角,心里稍稍有些熨帖,他里面穿著潔白的棉襯衣和學院派的菱格紋羊絨背心,溫暖帥氣。是個很會穿衣服的男生呢,我心里贊嘆了一句。
“小鎮雖然安詳,但前夜出了命案,所以還是不要晚上出來的好。”他關心地囑咐到。
“是幾個日本人被殺了嗎?”
“是的,你都知道了?我也是今天在老屋采訪的時候才聽鄉親們說起的。因為是外籍人員被謀殺,所以當地**格外重視一些。”
“哦……”我若有所思道:“大概是劫財吧。”
“這我也不知道,官方沒有公布細節,只是聽街坊們說,以前也有過類似的案件,而且他們的死因都是一樣的。”
“什么?”
“男性都是因為被割掉了一個器官失血過多而死的。”
“那就等同于是虐殺了?我還以為只是簡單的劫財。”
“你不好奇是哪個器官被割掉了嗎?”
“腎臟還是眼睛?”
“都不是,跟女孩子不好說這個,我這么說你就明白了吧。”
我一愣,心里立刻明白了,是生殖器,這,是個變態殺手吧。
我們互留了聯絡方式,回到水公館已經黃昏了,心里五味雜陳,對黑夜的即將來臨生出一種莫名的恐懼。
10
一個慘死過三十多人的百年老屋,一個上了年紀行將就木的老嫗,一個陰郁的不茍言笑的婦人,這個屋子也是有些詭異了。但這種組合除了會讓人在心理上不舒服外,還能使出什么幺蛾子呢。我心里笑這些無稽之談。
“黎璃,雖然我不信鬼神之說,但我知道這世上的確有鬼,這些鬼住在人們的心里,讓人發狂發魔,失去常性。你要做的,就是保護好自己,不受他人蠱惑,不被他人利誘,撥開前面的迷霧,看清一切真偽。”
寫下這段話,我已經思路不清了,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跟她說這些,我痛苦地捶著大腿,腦袋脹痛,像深陷在粘稠而糜腐的沼澤中,已漸漸沒過頸脖了。
“我不知道您為什么要把話說得這么嚴重,誰的心里有鬼,是謝之明嗎,他隨意說的話竟落了口實,成了您詆毀他的把柄。如果這些只是您對人性的認知,從而形成對我善意的告誡,那我在這里謝過,但如果您將他的話毫無來由地上綱上線,還擺出批駁的姿態來,請恕我不敢茍同。”
她的不滿在情理之中,也是我咎由自取,憑白說什么“要辨清真偽”這種大命題呢,我在她心里的威望已經一落千丈了。女人總是那么善變,往往以為自己有“一葉知秋”的大智慧,可以從一句話一個細節看清整件事情,其實她們是狹隘和笨拙的,往往要等一件事塵埃落地多年,才能將全部的零零碎碎歸攏清楚。
“如果我的話讓你感到不適,請接收我最誠懇的歉意,但請相信這一切都是出自好意,我沒有對謝先生有分毫的不滿,相反,在你的描述下,他已經給了我一個很健康的形象,只要能緩解你的病情的人和事,我都會無條件地接納并給予贊許。”
過了一會兒,屏幕上出現了一句話:“剛才是我激動了,抱歉,彭教授!”
“沒關系,夜深了,今天早睡。”我松了口氣。
“好的,晚安!”
一切又恢復正常,我慶幸沒有將矛盾激化。洗漱完后開始加班寫論文了,白天各種繁雜瑣事,只有夜深人靜的時候才能定下心寫上幾段。
不知過了多久,郵件“滴滴”響了,在空曠的深夜里顯得特別有穿透力,我心猛地一跳,有些不詳的預感,果真,黎璃留了一行字,每個字都格外扎眼:我又聽到腳步聲了。
我不自主看了看鐘,三點一刻,跟昨天的時間一樣,這是純屬巧合還是人刻意為之?我立刻回復道:“這些都是你的心理作祟,沒有腳步聲,什么都沒有。”
“有的!特別清楚,棉拖鞋的摩擦聲!我快要瘋了,我得上樓去看看,我再也受不了了!”
“不要出去!你的房間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我要確定我的頭頂上到底是人還是什么不干凈的東西!”
我又打了個冷戰:“不干凈的東西?荒謬!”
但是再也沒有消息了,我猜想她是真的出門了,我腦海中閃現出一副恐怖的畫面,簡直可以做日韓鬼片的宣傳海報:百年不祥的老屋,咯吱作響的舊式樓梯,一個女孩驚悚地戰戰兢兢地走向彌散著詭異氣氛的閣樓,黑夜是恐懼的催化劑,心被一根細如蛛絲的線勒得紅肉外翻,你永遠不知道一轉身或是一抬頭會看到什么。
我在電腦對面焦慮地等待她的消息,我是個無神論者,不怕她遇見什么臟東西,只是擔心她在驚慌失措中嚇到自己。也許是十分鐘,也許更長,聊天工具上終于出現了“正在輸入……”幾個字,我像吃了顆定心丸,心情終于平復下來。
“你還在嗎?”
“在。”
“我去閣樓了,門鎖著,沒人。”
“我就說嘛。”
“但是我有種奇怪的感覺,覺得有人在看著我。”
“怎么可能?是你的錯覺罷了。”
“我從門縫向里望,似乎聽到人的呼吸聲。”
“那你的耳朵也太尖了。”我以調侃的語氣試圖打破現在古怪的氣氛。
“我朝閣樓的門里看的時候,感到旁邊有個人在注視我,而門后面也有一個人,他貼著門站著,這個畫面好清楚,我相信我的感覺。”
“你太緊張了,放松一下,趕快睡覺吧。”
我越來越費解了,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怎么能這么相信這些不合邏輯亂七八糟的感覺呢,難道說是她的病情加重了?抑郁癥最嚴重的時候就會出現幻覺,我心里一緊,這么長時間的治療就如此功虧于潰了?現在只能靜觀其變了。
現在已近四點了,論文被打斷了好幾次,已無心再寫,我只得嘆一口氣,揉了揉疲憊的雙眼,準備與這殘夜爭奪最后一次睡眠。但這個渺小的心愿也無法滿足,因為在五點鐘左右,我又一次被驚醒了。冬天的五點,天還是漆黑的,光明來得特別遲。
“我看到她了!她還活著!”我能想象得到她臉色煞白,驚恐到極點的樣子。
我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這條消息同步發在我的手機上,巨大的提示音加震動嗆得我心驚肉跳,這是怎么回事,今天晚上就不能消停了嗎?
我們沒有交換手機號碼,因為她患病的原因,不喜歡與人直接對話,但是打字是有緩沖時間的,很多緊急的事情都不能及時解決,像我現在,就在手忙腳亂得給她回信息。
“遇見什么狀況了?”
“我看到她了。”她回得很快。
“誰?”
“清水沙也加。”
“不可能!”這太離譜了,我甚至有些厭煩了。
“真的,請相信我這一次,她就站在我的床邊!”
“你以前也說過在床邊見過她。”
“但這次絕對不是幻覺,我以前是在做噩夢,只會夢到她的眼睛,那是她死之前的眼睛,但是在剛剛,我看到的是個活生生的人,她站在我的床邊,面無表情,個子很高,穿著暗紅色的旗袍,上面的刺繡都那么清晰,我尖叫著閉上眼,再一睜開,她就不見了。”
“你肯定不是在做夢?
“不是的,絕對不是!”
“就算是清水沙也加,也不會穿著旗袍,黎璃,你這只是個夢,看過弗洛伊德的《夢的解析》嗎,夢是會將白天的生活片段重組的,清水沙也加給你造成的心理創傷和這個屋子在民國期間發生的慘劇讓你的大腦拼接出來了一個穿著旗袍的日本女子,現在懂了嗎?”
“等等,有人敲門。”——“是白阿姨,她聽到尖叫聲,問我出了什么事。”
“她還是很關心你的,為什么不嘗試跟她聊聊,讓她多講一些這棟房子的歷史,你看她一直都沒遇著什么怪事。”
“也許只是因為我把她吵醒了吧。”
“喝杯熱茶壓壓驚,今晚可嚇得不輕吧。”我覺得她也實在是不容易。
“我幾乎已經忘了她了。”似乎在喃喃自語。
“你是缺乏睡眠,大腦快成漿糊了。”
“但是我一想起剛才那一幕就好害怕,到現在還覺得是真實發生的,因為她實在太漂亮,我永遠也忘不了那張臉。”
“我擔心你的病情加深,你需要一個舒適環境來營造好心情,有沒有考慮離開水公館?”
“如果我真的病到這個份上,換哪個環境都沒用了,不如呆著這里,慢慢克服這些幻覺,哪一天清清爽爽明明白白了,就說明病是完全好了。”
“好吧,尊重你的意見。”
“你說,清水沙也加會不會沒有死?”她突然問道。
“不會,掉落在太平洋里,尸骨無存。”我也希望她沒有死,圍繞著她所帶來的煩惱就可以徹底拋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