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匆匆,淺淺淡淡的流年,倏忽而逝。
葛巾立于檐下,含笑望著五個弟子各自習練紅袖刀法,一時道道明晃晃的刀光在日光下分外明晰。
年紀最小的粉衣女孩忽地一扔手中的木刀,撅嘴不依道:“為何只我一人用的是木刀?四師姐不就是去年換的正牌兵刃么?我也要換……”說著已一個側身飛旋,點足在葛巾身邊落下,杏眼圓睜,一面可憐兮兮地扯著她的袖子,一面不住地叫師傅。
葛巾又好氣又好笑,輕輕抽身一避,伸指一點女孩額頭,“這幾日果真是在別扭這個……罷了,等你練好了‘云心三式’,我便將鑄好的刀交給你。”
女孩的臉色一下子垮了下來。
“‘云心三式’?那還要多久啊?”
旁邊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女忍不住一笑收刀,“五師妹何必著急?練不好刀不還有我陪你么?”
“馨兒……”葛巾蹙眉道:“有你這么教師妹的么?還不好好連你自己的。”
少女一吐舌頭,五指交替一松,腕子一折,又將刀柄握緊,斜挑出一串清亮星火,看看抹向身側默默舞刀的素衣少女,“四師妹,看刀!”
素衣少女淺淺一笑,刀身旋起,雙刀瞬時錚錚交擊有聲。
而另一邊身著藍衣與綠衣的兩名少女看來年紀稍大,功力亦較其余三人深厚得多,此刻俱使出渾身解數對練刀法,激烈異常,一時間倒也難分高下。
葛巾側過頭,微微笑了起來。
如今長徒顏舒、次徒葉凝霜武藝已幾近一流之境;三弟子江綠馨雖聰慧靈巧,武功卻尚須磨礪;至于四弟子石清漣……她不由靜靜凝望場中翩然起落的素衣少女,輕輕頷首,她雖年紀尚小,卻已可看出是極佳的練武胚子,更兼性情嫻靜,就連自己亦是每一念及俱由不得心上一靜,只可惜這般性子日后怕是會吃虧……而五弟子羅苒,她嘆了口氣,一拍身前女孩的肩頭,挑眉道:“不用木刀么?那好,我給你換把紙刀。”
羅苒嚇了一跳,慌忙縱身一躍,俯身撿起木刀,認認真真一招一式耍將下來。
葛巾暗自好笑一陣,目光卻緩緩自顏、葉、石三人身上掠過,最終定格在葉凝霜身上,搖了搖頭,微現猶豫之色。
這幾年因了陸遠航的囑咐,她終是有意無意偶爾不及細心指點葉凝霜的刀法,由得葉凝霜自己埋頭苦練。
如今她終將一套浮云掌法創制完備,難道……難道當著也要……
想著,沉沉嘆了口氣。
她從未想到有朝一日會這般對待自己的弟子,再多的理由,亦掩飾不了她身為師傅
卻因私念制造不公的事實。
躊躇了幾日,葛巾終是遣葉凝霜下山辦了件不大不小的事,趁她不在,傳了顏舒與石清漣二人浮云掌的基本口訣。
看著兩人望著她欲言又止,她不由輕輕一嘆,擺手道:“你們先下去歇息吧。記得我說過的話,非經同意不得將口訣傳與其他同門,以免習之有害。”
顏舒點頭應了,與石清漣一道退下。
***
拆開陸遠航又一次遣人送來的密信,只見素箋上筆意凝重,靜靜落著幾個字,隱隱的,卻是幾欲破紙而出。
函兒已自華莊接出。
葛巾手一抖,抬眼正要詢問,送信人已道:“盟主說,葛女俠不該又潛入華莊,以致被故人發現。”
葛巾一驚,那日她是遇到了十幾年未見的小琴。
可是,小琴并不了解江湖是個什么所在,更不知道他們在江湖中的身份……
那人不看她,只木然續道:“由此已遭華中眾人生疑,盟主迫不得……”
“他做了什么?”葛巾臉色驟然煞白,驀地站起。
那人一沉默,語聲依舊平平淡淡,“盟主亦是為葛女俠與小公子的名聲著想,若要保住秘密,只有用最有效的方法……”
葛巾退了一步,伸手扶住了椅背。
她不愿多說,不愿多想,向顏舒交代幾句便匆匆下山。
***
夜色沉沉,葛巾翻身掠入燈火微明的窗內。
只見一燈如豆,陸遠航頭也不抬,只在燈下細細研讀著什么。
她狠狠咬唇,一字字道:“你……將小琴與華莊的的人都殺了?”
陸遠航嘆道:“你這般直直闖入,被人發現行跡可怎么好?”
葛巾嘴角一扯,微微冷笑一下,默不作聲,只定定看著他。
陸遠航抬頭瞧她一眼,眉頭蹙起,沉默一瞬,索性開門見山道:“是又如何?我一早就勸你不要去看函兒。華莊的莊主與夫人膝下一直無兒無女,他們會將函兒當做親生兒子看待……”
“如今我們除了盡力隱瞞別無他法,”陸遠航緩緩站起走到她身邊,“我也不愿徒早殺孽,更何況是函兒的養父母與小琴,只是,沒有別的法子,只能這樣罷了。”
葛巾怔怔站著,心下一陣悲涼,仰起頭凄聲道:“只能這樣?只能暗無天日,只能建立在累累白骨之上?你……真的能心安么?”
陸遠航抬起手來,徐徐撫過她擰起的秀眉,頓住了片刻,方輕聲道:“也許,這便是代價吧。”
葛巾怔怔搖頭,“可以不這樣的……”
陸遠航嘆了一聲,“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一旦公開,只怕我再也坐不得這個盟主,陸家幾代苦心經營將毀于一旦……且等幾年,順利選出下任盟主后,再行設法好么?”
葛巾微一側頭,勉力平復起伏不定的心境,良久才道:“方才你在看什么?”
陸遠航暗自松了口氣,拿了燈下那張紙過來,“這是派人自各地縣志抄錄而來的小鎮平常人家的詳情備案,我在看那一家最適合收養函兒。”
葛巾垂頭半晌,并不向那紙上看一眼,只定定道:“將函兒接到浮云山好么?我……一定不告訴他身世就是了。”
她指尖顫抖,語聲已近乎哀求,“函兒只知道華莊主夫婦是他的父母,華莊是他的家,如今家毀人亡,正是最需要親情溫暖的時候……”
陸遠航看著她的眼睛,半晌終是沉沉一嘆,“罷了。也許我可以拒絕葛女俠的要求,但卻無法拒絕一個母親的要求。”
葛巾抿嘴一笑。
已經有多久,他私下里只喚她的小名“阿巾”,如今這一聲“葛女俠”,卻使她不由憶起二人剛剛相識的那段日子。
真的很遙遠啊,遙遠到她已經很難回想起那時純粹的心境。
世事變遷,究竟從何時起,她已不再是那個甫出江湖、輕狂意氣的葛巾了、
陸遠航眼中亦是一陣微微的茫然,似乎亦是響起了多年以前那個一現身便大大咧咧說自己是一派掌門的年輕姑娘。
他忽地一揮手熄了燈,輕聲道:“既已來了,便一起歇下吧。”
葛巾在黑暗中低低“嗯”了一聲,就覺身子一輕,已被陸遠航攔腰橫抱起來。
***
第二日天色未明,葛巾便趁無人發覺早早離開。
靜靜走在路上,她由不得愴然而笑,幾十口人便這般一夕身亡,她自己,又在其中扮演著什么樣的角色?
引子?抑或……幫兇?
曾經,她是那么深切地想做一個鋤強扶弱的女俠,而如今已有了足夠的能力時,卻一步步任憑自己陷入泥沼,不能自救,又何談救人?
之后在一個“偶然的巧合”下,她遇到了現名華英的獨子。才不過六歲的他,一味瑟縮在角落里,隱帶戒備地怯怯望她,眼圈依舊是紅紅的,卻再未有一滴淚水落下。
葛巾心頭大痛,蹲下身柔聲道:“跟姑姑走好么?會有幾個姐姐陪你的。”
華英忽閃著亮晶晶的大眼睛看了她許久,方點了點頭。
面對幾個弟子的詫色,葛巾只嘆道:“從今以后,他便是你們的師弟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