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此時已步入院中。當日因石華二人傷勢頗重,實難長久顛簸行進,只得就近租了一處屋舍住下。
江綠馨手撫梧桐,斑駁的樹影于風中悠悠而蕩,映得臉上若明若暗。
方才石清漣房中的一幕再度歷歷浮現在眼前。
木湲磬似未曾察覺到她的到來,只是默然而坐,輕握尚自昏迷的石清漣的手,眼底是怎樣一種滿滿的、刻骨的痛悔與失落。
她也曾親眼見到華英緊緊環抱住重傷在身亦且劇毒發作的石清漣,更曾親眼見到兩人偶爾對視的目光中所流露出的拳拳愛意。
還有早已被眾人封了內力暫行關押的赫連長一,亦是那般言之鑿鑿地對木湲磬冷嘲熱諷。
或許,或許,木湲磬當真要為自己一時的猜忌付出代價吧?
愛的太深,便容不得一定一點的褻瀆。
于木湲磬如此。
于石清漣,更是這般。
江綠馨身子一晃,扶了墻方得站穩。
木湲磬的眼神刺得她心中生疼,不由閉了眼,面上現出一抹蒼涼至極的笑容。
在這世上,她欠了三個人的債。
那些日子……那些日子心心念念之向拆散他們,而如今,就要成真了。
卻也,生生斬斷了自己的希望……
更是生生毀了一個人,今生今世,她再也不會見到過去那個溫柔沉定的少年。
顏舒伸手在她眼前一晃,,嘆一口氣道:“出來好一會了,回房吧。”
江綠馨回過神來,仰望碧空云卷云舒,喃喃:“永生難償……永生難償啊……”
***
木湲磬一連七日不眠不休地守著石清漣,卻不覺疲累。其間木湲馨與君思潁曾多次欲替換他去休息,卻每每被他淡然拒絕。連華英亦曾強撐著過來探視幾次,到這一日上,石清漣終于漸漸有了知覺,隨即睫毛一閃,輕輕睜眼,微露茫然之色。
木湲磬面露喜色,伸指欲輕觸她的臉頰,卻終是一頓,緩緩縮回了手。
石清漣定了定神,低低嘆了口氣,望著木湲磬深深凹陷的眼圈,,輕聲開口:“你……你一直陪著我?”
木湲磬頷首默然,眼中分明有著千言萬語欲待道出,卻遲遲難發一言。半晌,方澀聲道:“我欠你的。”
石清漣心頭如被狠狠撞擊了一下,五年來的一幕幕重重疊疊閃過腦際。
從起初她的回避拒絕、他的癡情不舍,到她終被打動,再
到……再到他決然離去的背影……
她又何嘗不欠他的?
她不知道他是不是懂她,只是,她再也無力償還。
木湲磬注目她片刻,緩緩起身,“我去告訴大家……你已昏迷了好些日子了……順便瞧瞧藥煎好了沒。”
石清漣點一點頭,“好……只是,你也須好生歇息一陣了。”
木湲磬起身時微一踉蹌,,忙扶了床欄方才站穩,微微苦笑一下,低頭望向目露憂慮的石清漣,“你說的是。”轉身行了幾步,忽又停下,靜靜補了句:“我……還有些話,待你身子大好了再說吧。”
眼望木湲磬一分分闔上房門,一分分將自己關在門外,石清漣閉了眼,一滴清淚倏然滑落。
***
得知四師姐終于醒轉,華英當下迫不及待趕到她的房間,然而四目相對的一瞬,卻是一句話也難說出口來,只顧怔怔站著。
之前過來探望的幾次,無一例外地,都能見到木湲磬低首凝眸、痛悔難當的神色。
他們之間的種種過往,遠比他幾年來一廂情愿的傾慕要深重的多……
從一開始,他就該明白的。
縱然他在她心里不僅僅是弟弟,也不會是那個傾心相許的人。
可,這幾日命名早已想明白的事,卻在觸及她清泠眼波的剎那再度茫然起來。
石清漣淺淺一笑,“過來坐啊。”
華英點頭,默默坐在她身邊。
石清漣細細打量他幾眼,見各處傷痕已漸漸愈合結痂,又抬手輕輕撫過他的肩頭,觸手并無多少異感,不由心頭一松,搭脈半晌,含笑道:“傷勢已無大礙,功力也開始恢復了,總算……不負所望。”
華英身子微僵,反手輕握她猶自蒼白冰涼的手,平平放正,掖了掖被邊,低頭“嗯”了一聲,便不曾注意石清漣說完那句話后面上微微泛出的紅暈。
“前兩日我便可下地行走了。”
“真好。”石清漣抬頭注視他的眼睛,伸出右手小指曲了個弧度,“過些日子我們又能一道練武了。”
她的眼神堅定而又欣喜,輕輕柔柔的暖意瞬間沁滿了華英空落落的心間。
他不由與她靜靜對視,“四師姐,我……”
石清漣抿一抿唇,小指微微晃動。
華英怔了片刻,微笑起來,亦伸出小指,與她輕輕一勾。
***
自此華英日日前來小敘片刻,兩人只絮絮談
一些詩詞文選、招式內力,多數時候石清漣仍需靜養方可;木湲磬幾次到她房門前徘徊有頃,終不忍再度勾起她的傷痛往事,只默默離去;其余眾人唯恐她過度勞累,除送藥及一日三餐外,亦只偶爾探望。
這一日石清漣身子略好,眼見秋陽暖照,和風習習,便由華英陪著在院中走走。
“怎么出來了?”
正在亭中與袁恒說些什么的君思潁一眼看到二人,忙起身趕來,側頭打量片刻,微笑道:“今兒氣色好多了。”
石清漣低頭一笑。
不等君思潁面露愁色,袁恒已嘆了口氣,“這總可以放心離開了吧?”
石清漣心下一沉,“二師姐要走了?”
“這是遲早的事。”君思潁搖了搖頭,拉了二人進亭坐下,“如今……已是很出格的了……只要江湖中人還記得‘魔教’二字,便仍需以謹慎為要,浮云門再也經不起大波折了。前幾日你們傷勢甚重,多兩人照料總是好的。這會既已無礙,那么……”
君思潁頓住,輕聲嘆息,伸手撫過石清漣的面頰,又輕拍一下華英的右肩。
華英怔怔開口:“二師姐幾時動身?”
“明早吧。一會便去向大家辭行。”
青衫磊落,款款行來。
石清漣一抬頭,見是容色沉靜的木湲磬,幾日不見,他的眼中分明又少了些什么。
立定了,執手為禮。
君思潁起身笑了笑,“想必湲磬有話要對四師妹說吧,我且告辭了。”
華英便也要告退,木湲磬卻伸手一攔,“不必。”言罷望向石清漣,輕聲開口:“是我負你。”
石清漣輕輕一咬唇,垂首不語。
“這幾日我想了很多,今日既碰巧遇上了,索性說個明白。”木湲磬負手望天,嘆一口氣道:“如今我只要一個確定的答案。倘若你仍愿意接受我,那么我必盡余生之力彌補過失;倘若……”
他微微苦笑,“倘若你再無留戀,我所能做的,便只祝福二字而已。”
石清漣沉默片刻,望著他幽幽道:“錯的不僅僅是你……只是,我已累了。”
木湲磬猛一閉眼,又慢慢睜開,“也罷,也罷……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以后種種,譬如今日生……”他忽長笑一聲,一左一右牽起石華二人的手,徐徐合為一體。
遠處,木湲馨與閔少杰嬉笑打鬧的聲音隱約傳來。
—————外傳一·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