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里洞庭煙波浩渺,原是世人極愛的所在。然而近幾十年來,這一帶盜匪叢生,雖不乏劫富濟貧、替天行道的幫派,卻也有著擾民傷民的悍匪,再加上各門派紛爭不斷,生生把這一人間勝景攪的面目全非。所幸十年前一代名俠玄池創立星月堂,終將幾十年的紛亂消弭于無形。
君山星月堂,在江湖上早已聲名顯赫,堂主以下,設四名坊主,有堂內才干優長的子弟和其他幫派前來投誠的人才量才擔任。蒼龍坊主為玄池二妹玄泠;玄武坊主名蕭艾,原舞陽堂堂主;朱雀坊主名卓峰;白虎堂堂主名邢景南,原子午齋齋主。星月堂上下均律己極嚴,甫一成立,便以極貧扶弱為宗旨,頗得人心。不想四年前玄池突然離世,因其膝下尚無子女,原本最有希望繼承堂主之位的玄泠亦是下落不明,故玄池之妻與堂下諸人商議后,立玄池幼弟玄淵為下任堂主。
此前玄淵一直在蒼龍坊里擔任二姐玄泠的副手,玄泠失蹤后,已逐漸接管蒼龍坊。接任堂主后,勵精圖治,才能竟似不在乃兄之下。然而奇怪的是。這位玄三公子,星月堂第二任堂主,雖已念過二十,卻仍未有娶妻之念。不少名門大派爭著與他結親,卻被他一一婉拒。
于是人們猜測,這位玄三公子怕是心中早有所屬,只是不知那一家的姑娘有這般好運氣。
聽到這些傳言,玄淵嘆了口氣,素日清淡溫和的臉上慢慢漾出一點苦澀,然而卻瞬間消散。蒼龍坊主的位置依然空著,不知二姐什么時候回來。
那個風儀純凈的姐姐,是明白自己的心事的。
玄淵支開仆人,只身來到自己的臥房。
到了門口,他忽然遲疑了一下,預備推門的手縮了回來。
房間里有人。
不等他的手再次觸及門環,兩扇緊閉的木門竟“吱呀”一聲開了。
房間雖大,卻并沒有什么貴重之物,僅一張木床,兩把木椅,一張圓桌,桌上放了一只半新不舊的白玉燭臺,燭臺上燒剩了半截蠟燭。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現在其中一把椅子上正坐著一個黑衣女子,黑紗罩面,只露出一雙清澈如水的眸子。此刻她正一動不動地看著那只燭臺,像是已看了許久。
玄淵沒有說話,只是怔怔地看著她,似是癡了一般。
黑衣女忽然抬頭,瑩瑩如水的目光直看到玄淵心里去。只見她淡淡一笑,“我等你好久了。”
玄淵回過神來,一絲笑意慢慢浮上唇角,“怎么,今日不是來去匆匆了?”
黑衣女子起身,“縈香怎么樣了?”
“你呀,真是魯莽。”玄淵苦笑,“像她那樣的人你也下的去手?”
黑衣女子聽聞此語,竟是瞪了他一眼,悠然道:“我怎么魯莽了?你不說,他不說,我怎么知道她是你的朋友?”
“還是這個脾氣。”玄淵微微一笑,走了進來,“那就好。”
“有什么好的?”黑衣女子嘆了口氣,“這可賠大了,雖是立下了這個規矩,出道以來這還是頭一次……偏生那個雇主給了我一千兩黃金,碰到這么樣一對古今罕有的姐妹,我云綻雪真是倒了八輩子霉。”
玄淵含笑道:“這些金子能讓你交到這么好一個朋友,也是值了。”
“你懂什么?”云綻雪看了他一眼,語聲漸低,“你難道不知,殺手是不能有朋友的么?”
玄淵笑容頓斂,定定地看著她,“那……我們算什么關系?連朋友都做不得嗎?”
云綻雪的身子顫了一下,指尖微微發抖。深吸一口氣,緩緩開口:“五年了,你又何必再提?你幫我追查仇家,我將每次生意所得酬金分你三成,這本是早已約定的事……”
玄淵截口道:“恐怕不止三成。除了這一次以手頭寬裕為由全數送來外,其余各次,至少送來五成。”他頓了一下,嘆口氣,“你當我是呆子么?”
云綻雪眼神閃爍,“那些不過我我放在這里寄存的。”
“寄存?”玄淵搖搖頭,“星月堂不是錢莊。所有銀兩都是要入總庫的。就是我這個堂主,也不能輕易動用。”
云綻雪沉默半晌,“我去看看縈香。”
玄淵伸手攔住,“不用去,她不放心沈楓,已經回去了。”
“她的傷……”云綻雪吃了一驚,竟是要追出去。
玄淵只得拉住她,輕嘆,“她的傷已無大礙。星月堂的獨門秘制傷藥,你還不放心么?”
云綻雪站定,忽然點頭,“那么,我就不多留了。”
玄淵一驚,隨即苦笑。
如果,如果不是那一夜的滅門慘案,如果不是虎口余生的云四姑娘矢志復仇,如果不是當年的自己遠在異地鞭長莫及……他們現在必定是江湖上人人稱道的神仙眷侶:進則為一方之主,快意恩仇;退則隱居山林,品茗賞琴
哪有那么多的如果,有些東西,失去了便是失去了,再也無法挽回。
云綻雪臨走,又淡淡留下一句:“以后我是不會來了,你……莫要等我。”
玄淵閉上眼,任她離去。
他知道她那樣決絕的語調中蘊藏著多少苦楚……他和她,到如今的境地本該是勢不兩立的……五年中,她固然殺過惡霸劣紳,卻也有不少名門正派的弟子死在她的劍下,其中就有蕭艾之兄蕭緒,卓峰之妻葛若霰。
還有那最不可觸及的禁忌。
大哥死后僅一個月,大嫂便隨之過世。一劍穿心,傷口極窄。當時蕭艾便認定那是雪顏劍所刺,這傷口,與她兄長所受那一劍一般無二。
然而不是她。
盡管那傷口出奇的像,然而她畢竟還是否認了。
他信她。
更何況,大嫂遇害那一日,她在自己家里。
嶺南云家,雖久已成廢墟,但對一個曾在那里生活了十六年的人來說,要找到還是輕而易舉的。
只是兇手一日未獲,她便有一日的嫌疑。
畢竟,誰也不能證明,她未來君山。
她知道,若是再糾纏不清,兩人的秘密遲早會大白于天下。
他亦何嘗不明白這一點。
這一段時日以來,他已明顯感到了壓力,仿佛有一只宿命的手正努力掀開帷幕,將自己這一秘密公告世人。
她想必也是感覺到了,所以今日便來辭別。
永不見面。
這是她唯一的法子。
玄淵慢慢走到桌前,拿起那只白玉燭臺,無聲悲笑。
雪兒,希望你能等我。
等我為星月堂選定合適的繼承人,便來與你共患難。
既然你已經陷了五年,那么接下來的日子,該由我陪你了。
我一定,不會讓你再孤單下去。
云綻雪噙著一抹冷笑,眼神清亮。
又是一個來報仇的,這種情況她已遇到過多次。
然而她還活著。
所以,報仇的人也越來越多。
玄武坊主蕭艾,原本是第四代舞陽堂堂主,后投入星月堂,成為玄池的得力助手。已至中年的她依然如二十年前一般冷定精明。
當年她的父親傳位于她,并非無因。
蕭艾揚眉,冷冷開口:“云綻雪?”
云綻雪微一頷首,“蕭坊主。”
蕭艾淡淡道:“能在四十招內殺我大哥,你的劍法已在慕容秋水之上。”
慕容秋水是排名第四的殺手,一首秋水劍法名震江南。
一個月前,慕容秋水死于蕭艾之手。
云綻雪似乎笑了一下,是那種浸在冰雪里的笑容。
蕭艾沒有兵器,她那寬大的袍袖便是兵器。
她的父親蕭良,是前武當掌門松云道長的關門弟子。蕭艾這一手流云袖,便傳自其父。
流云袖名為流云,確是柔中帶剛,能硬碰硬接下這一擊的,天下已沒有幾人。
云綻雪也不能。
她用自己詭譎莫測的劍影分散了蕭艾的心神。
蕭艾低頭看著插在自己胸口的的短劍,眼神空茫。
“我只奇怪,那些人怎么會……容你活到現在?你……你早就不是第七了……”
云綻雪淡淡道:“沒什么好奇怪的,能容下的就容下了,容不下的,現在也已不在人世了。”
蕭艾定定地看著她,“你……與星月堂結怨已深,凡星月堂人,都不會放過你。”
云綻雪抽出雪顏,擦盡血跡,歸鞘。
蕭艾的流云袖功力甚強,她亦未曾料到自己會如此輕易取勝。饒是如此,她也已受到了不輕的內傷。
需盡快離開此地。
然而,一念及蕭艾臨死前的那番話,她的心忽然灰了一半。
如果,如果到最后依然免不了兵戎相見,那么當初,又何必相遇相知?
六年前,杏花村,杏花樓。
玄淵擺下酒菜相候。
他的氣韻,如她第一眼所見,依然沉穩溫華,宛如前人口中吹面不寒的楊柳風,平淡卻又溫和。
只是她的心,已無法接受這樣的溫暖。
她特意穿了那件淺碧
色的衫子,那是他們第一次見面時她穿在身上的。
那一日,正是她的生日,母親便親手做了這件新衣給她。
她在這一天出游,便在鳴泉亭遇到了他。
二人對視良久,忽然同時微微一笑。
是了,這便是緣分,決定了他們的一生都會糾纏不休。那根看不見的紅線拴住了兩人的心,從此割舍不下。
三日后,他接到家書,匆匆趕回,他的大哥,終于娶到了自己心愛的女子。
那時她望著他絕塵而去的背影,癡癡地想,也許,等他回來,她的生活會有一番不小的變化。
這一日,她沒有回家。
因為從這天起,她便沒有家了。
她失去了世上所有的親人。
父母,一個哥哥,兩個姐姐,還有一個年僅九歲的弟弟。
黑暗中一個低沉的聲音問她,“你,可要報仇?”
她閉上眼,聽見自己冷酷決絕的聲音,“自然要報。”
那人將一把短劍放在她面前的空地上。
“劍名雪顏,正該你用,莫要辜負了我十年來傳授你的劍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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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傅。”她她抬頭,看向那個再熟悉不過的陌生人,“我的仇人是誰?您知道嗎?”
那人搖頭。
很久以后她才知道,那個被她稱作“師傅”的人,其實是江湖上排名第一的殺手——獨孤千云。
玄淵聞訊趕來時,她已不是原來的她。
那個靈慧俏皮的少女早已與她的家人一道去了另一個世界。
她又穿上那件二人相遇所穿的衣衫,只是,再也沒有當初的心境。
一是開始,一是結束。
玄淵起身為她倒酒,依然沉靜而從容。
她開口,那聲音冷而澀,仿佛不帶一絲感情,又仿佛浸潤了幾生幾世的滄桑。
“這是我們最后一次喝酒,今日過后,我們各奔東西,再無一點瓜葛。”
玄淵靜靜地看著她,臉上浮現出蒼涼無奈的笑意。
“你并不知道仇家是誰,我可以幫你查探。”
她眼神一凝,正待反駁,玄淵忽然嘆了口氣,“我二姐在這方面很是擅長,她最疼我的,不會將此事外泄。單憑你一己之力要查到兇手,何其困難?何況,他們必然不會放過你的。”
“我知道。”云綻雪淡淡回答,“他們想要斬草除根,那好的很。我正好順藤摸瓜,將其一網打盡。”
“你恐怕為未必有這個能力。”玄淵飲下一杯酒,續道,“敵在明,你在暗,他們想做什么事,斷斷不會讓你輕易抓到把柄的。再者,你難道不想早日得報大仇?”
她沉默下去。
不得不承認,這個看起來養尊處優的玄三公子,慮事之周詳,其實遠在她之上……何況,他還有那樣一對光芒萬丈的兄長和姐姐。只是,她真的不能……
玄淵已經連續喝了六杯酒,她從未想到,這樣一個溫文爾雅的公子哥,也有這么能喝酒的時候。
玄淵喝到第十一杯時,她再也忍不住了,立時奪下他的酒壺。
“原來你還是關心我的。”玄淵看著她,眼神迷離,“可是你若不答應,我就喝死。”
“胡說。”她皺眉,“你醉了。”
玄淵微笑,曼聲吟道:“醉里不辭金盞滿,陽關一曲腸千斷。”
她知道,那是他的心境。
也是她的。
于是,就有了那個約定。
她原本并不奢望能瞞過他,只是想,星月堂開銷甚大,多一些銀兩總是好的。
本該是上等的美酒,喝到嘴里卻滿是苦澀。
兩人的酒量都不是很大,卻在不知不覺中喝盡了一壇二十斤的竹葉青。
醉笑陪君三萬場,不訴離傷。
可縱然是不訴離傷,他們的心也在那一刻別過……
后來,便是一場交易。
過了今晚,他們將連這最后一點微薄的關系都不復存在。
或許下一次相見,便是仗劍相對,你死我活之時。
她明白星月堂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兄長死后,他接下這個擔子已有四年,那里有他從兄長那里繼承的信念,有三百子弟隔絕不斷的情義,這一切,早已融入他的生命,只要他一息尚存,就絕不可能放棄。
而自己,恐怕不過是一個過客。
該來的總是要來,無法逃避。
那么,就和他做一回敵人吧。
不枉此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