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凄迷,寒月籠煙。
青衣少女在大門前焦急地走來走去。
“采衣。”背后有人輕輕喚她。
青衣少女驚喜地轉身,“二少夫人,你總算回來了!”
縈香低聲,“少莊主怎么樣了?”
“不好么……”采衣小嘴一撇,幾乎要哭出來,“大夫說,怕是剩不了幾日了……”
“怎么會……”縈香一震,“我去看看。”
采衣呆呆地望著她那一身月白色的衣衫從眼前飄過,突然一聲驚叫,提氣追了進去。
在她身后,大門緩緩合攏,只有門上那一塊燙金牌匾,依然在微弱的月光下熠熠閃亮。
未晏莊。
采衣奔得正急,樹影里伸出一只手來,將她拉住,“別去。”
“綺荷?你做什么?嚇了我一跳。”采衣拍拍胸脯,喘息道。
那人隱藏在黑暗中,看不清面目,然而采衣還是一下認出了她。
“噓,別做聲。”那個聲音輕輕道,少莊主夫人人來了,你別去。”
“啊?她……她……”采衣臉色煞白,“二少夫人能應付嗎?”
未晏莊的沈大少爺名楓,天資聰穎,仁厚孝順,原本是老莊主寄予厚望的棟梁之才,一手流云劍法在江湖上罕逢敵手,孰料三年前一場大病,便一直蹉跎至今,藥石無功。愛子若此,老莊主原本就多病的身子更是支持不住,不久便溘然長逝,臨終前將莊內事物托付幼子沈栩之妻縈香打理。由于沈栩早亡無嗣,沈楓之妻亦是下落不明,故而沈家已是后繼乏人。據說沈楓早年曾與另一女子相愛并育有一女,然終是毫無下落可尋。
此刻沈楓的臥室內燈火通明,映照著桌邊端坐的紅衣女子。
縈香反手關門,初期的震驚已然慢慢平復。沉默許久,忽然淡淡一笑,“姐姐一向可好?”
孟婕霍然抬頭,冷笑。
“你是什么時候知道是我的?什么時候知道我是你姐姐的?”
縈香低笑,“總能想明白的。只是我畢竟低估了你的恨意,害的栩哥哥性命不保。”
“栩哥哥?叫得真夠親切。你不是一直癡戀你的沈大哥嗎?轉得倒快。”
縈香臉色蒼白,看著長姐冷酷漠然的眼神。
終于,事隔多年,她終于這樣直截了當地說出來了,然而自己,卻只覺疲憊至極。
如果不是沈家大少爺一直纏綿病榻,如果不是老莊主臨終前一再挽留,栩哥哥死后,她真的不想……不想再與沈家有半點瓜葛……
是的,她累了。
本以為那一次的婚禮可以讓自己漂泊許久的心安定下來,然而才一拜堂,栩哥哥便因沈家獨門毒藥返魂香而亡,自己更是成了唯一個疑犯。
他們都不知道,那個溫婉沉靜的大少夫人,才是真正的兇手。
多么可笑。
失散多年的姐姐重新回到身邊,卻在一步步將自己逼入死局。
半晌,她澀澀地開口:“其實那一日,你本該在我的酒里下毒才是。除去了我,不就一了百了,又何必連累栩哥哥?”
“說得冠冕堂皇。”孟婕冷笑,“誰不知你的辨毒功夫比起你沈大哥心心念念的那個人,可是有過
之而無不及呢。”
“姐姐。”縈香淡淡喚了一聲,輕嘆。“那個時候你若要殺我,我也只能任了。反正是歐陽家的毒,我若說是自盡,本沒有人懷疑。”
“如果”孟婕看著她,眼神如刀,“我不愿你死得如此痛快呢?想必那一刻該是你一生最幸福的時刻,我怎么忍心,讓你死在沈栩的懷里?”
是了,就是這個樣子
縈香長吁了一口氣,她恨她,更恨那個人——那個沈大哥一生都不會忘懷的女子,如今伊人已逝,便只剩她一人了。
恨她與自己的丈夫牽牽絆絆,恨她終有一個摯愛致死不悔
歐陽影款款站起身來,向著唯一的妹妹緩緩走去,長劍一分分舉起。
“若琳若琳”幾聲模糊的呼喚從帷帳內傳來,聲音不大,然而其中的滄桑之意似乎又濃重了幾分。
“大哥”縈香神色一松,不理會長姐懸在半空的長劍,連忙奔到床邊。
而那個舉劍的女子,凝神看著屋內一點燈光,竟是怔住了。
床上的男子看來不滿三十,卻是病弱不堪,全然沒有當日的風采。聽到縈香的聲音,沈楓吃力地睜眼,然后又閉了閉,隨即再度睜開。苦笑一聲:“是縈香啊……你瞧,我又夢到她了。是不是……是不是就要去見她了呢?”
“才不是呢。”縈香握著他瘦骨伶仃的手,含笑回答,“若琳姐姐是想告訴你,只要你平安,她怎么樣都歡喜。”
沈楓望著她近在咫尺的臉,心神一清,卻是長嘆一聲,“這兩年來,是你一直支撐著沈家,我愧為長子,卻是……卻是一點力都沒有出。”
“夠了。”孟婕截住二人的話頭,“你們這到底算什么?如今杜若琳隨她的丈夫而去,玄泠也已失蹤四年,我又不在這里礙你們的眼,這世上還有誰能阻止你們?”
偌大的房間里一時寂若死灰。屋外的人徘徊不定,然而依了縈香的吩咐,卻是始終不敢入內。
沉默良久,沈楓緩緩開口,語氣淡然,卻是字字有若千鈞,“是我負你。可憑你這幾年的所作所為,便不配提及……她的名諱。”說到這里,看向身旁的縈香,“幫我倒杯茶來。”
“好。”縈香答應一聲,起身倒了杯茶,服侍沈楓喝下。
“縈香是我的妹妹,一直都是。”沈楓的眼神一直虛弱,卻是直直看向曾經的妻子,“你不認她,我認。”
“妹妹?”孟婕怔怔地看著他,忽然抑制不住地狂笑起來,“你們……究竟是什么關系?論名分她是你的弟媳,也是你的妻妹……就這樣成了……成了你沈大少爺的妹妹?”
“那又怎樣?”沈楓漠然回答,“明日我便讓莊內上下人等都改稱她為二小姐。”
“有二小姐,自然會有二姑爺的,是么?”
沈楓看著縈香的眼睛,覺察出了濃重的哀傷之意,于是吃力地抬手拍拍她的肩,低聲回答:“自然會有。”
“這樣啊……”孟婕卻是沉住了氣,緩緩笑了起來,“今日我便讓你們做一對亡命鴛鴦……啊不,亡命兄妹如何?”她忽地輕輕一擊掌,一條黑影倏地從窗外掠入。
燭光映照下,來人一身黑衣,只露出一雙湛然清澈卻冷如冰雪的眸子。
“就
是他們?”清冷冷的聲音。
孟婕點頭,“別辜負了我的一千兩黃金。”
“若不成功,我雙倍奉還。”黑衣人冷笑道,“你難道不知,我云綻雪劍下從無活口?”
云綻雪,佩劍雪顏,天下排名第七的殺手,身世坎坷,以一手奇詭的左手劍法成名江湖。出道六年,行事正邪難分,卻是非一千兩白銀不出山的。
孟婕卻是出手闊綽。一千兩,黃金。
極靜謐的氣氛下,縈香卻忽然噗嗤一笑。
云綻雪一皺眉,“有什么好笑的?”
縈香慢慢走過來,微笑開口,“姐姐出這么多錢買我和大哥的命,怕不是……怕不是干起了我的老本行了吧?”
“你的老本行?”云綻雪不禁莞爾,眸中卻是淡淡。
素手傳香箋,午夜入簾來。
歐陽彤入主沈家之前,原本是江南一帶有名的幾個俠盜之一,輕功高絕,鞭法玄妙,不知有多少富戶被她偷了東西去而自認倒霉。更兼每一次下手之前,被選中的那家就會收到一張散發著水仙香氣的紫色信箋——倒是與傳說中的盜帥有幾分相似。
如今這香箋已經銷聲匿跡了兩年。
“能與縈香姑娘一戰,倒是幸事。”
縈香垂下眼簾,“你的劍呢?”
云綻雪微笑,坐臂向前平平伸出,手中已擎了一把短劍,長僅一尺三寸,劍身平窄刃薄,寒光瑩瑩。
正是名聞天下的雪顏劍。
縈香輕輕一嘆,“你倒看得起我。”
云綻雪不答,緩緩收劍歸鞘。忽然轉頭看向臉色微變的歐陽影,“我想換一個地方,如何?”
“隨你。”孟婕笑了起來,眼中隱隱有威脅的意味,“反正云姑娘言出如山,我自然是相信的。”
縈香也覺此處不便,只是……
“你放心好了。”云綻雪目光一轉,掠過笑語盈盈的孟婕,淡淡道:“有令姐在此守護,不必擔心。沈大少爺若有不測,想必她也是不會安心的。”
沈楓一直靜靜聽著,這時忽然冷笑,“既是如此,那便……便多謝云姑娘了。”
門外忽然想起一個輕輕柔柔的聲音,“少莊主的藥煎好了,我……我可以送進來嗎?”
“這不是采衣么?”孟婕望向病榻上的丈夫,奇道:她倒是費心,這點小事還需要她來做?難道不知打你過不了今晚?”
沈楓不語。
“呵,還這么硬氣?”孟婕冷笑,“不知道云綻雪回來時,你是不是還能這樣平靜?”
沈楓忽然嘆了口氣,低聲道:“她……她是你殺的么?”
他的聲音平淡而又麻木,多年的痛苦,似乎連自己也未料到會如此輕松的脫口而出。
彷佛,那是一件毫不關己的事。
孟婕一怔,隨好整以暇地坐了下來,唇角噙著一抹微笑。
“你說呢?”
沈楓木然回答:“你連自己的親妹妹都不放過,更遑論她?”
夜色將闌,孟婕抬頭瞧了一眼再次昏睡過去的沈楓,臉上已隱隱有焦急的神色。
房門緩緩開啟,云綻雪走了進來。
孟婕長吁一口氣,忽又皺眉,“怎么這么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