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寰通能源公司的創始人,謝微女士的照片映在集團的介紹冊上。
照片上的她是大多人看到的樣子,目光明亮神采飛揚,左手抬起來舉過頭頂,姿勢力度十足,一副帶領寰通走向世界的領導模樣。
唐宇的敘述支離破碎。
顧思陌只是靜靜聽著。
謝微出身的成分在那個年代并不好,德國留學歸來一心報國的父親因為家庭成分問題流放到平崗村礦井勞教,娶了個左腿有殘疾的鄉下女人做妻子。
謝微7歲的時候他因為常年的下井勞作和勘測死在了低矮的平房里,沒有父親庇護的謝微獨自長大,獨立照顧半身不遂的母親。
現在說起謝微,平崗村里的老人還會有些記憶。
她長相俏麗,但是性格極其潑辣爽利,平崗的土地沒有什么收成,靠山吃山靠礦吃礦,平崗礦井那時很小,挖了礦一筐筐地背到縣里去,總有人收,掙得都是力氣錢,她沒有力氣但是有腦子會算賬,一起收了再雇人背到鎮上和收礦的人談價錢……到后來平崗煤礦廠初建,謝微成了煤礦廠最早期的銷售員,而唐兆北則是廠長的兒子。
再后來就是礦廠被唐家承包,唐兆北當了平崗煤礦廠的廠長,但實際管事的人卻是謝微。
在謝微的運籌下,平崗煤礦廠接連收購了兩座大礦井……此時正趕上舉國大建設,一桶桶挖出的都是“黑金”,唐家一下子就發了起來,家族的人都很神氣。
謝微性格強硬,業務工作能力雖強卻不得唐兆北母親的喜歡。
謝微生了唐宇之后身體一直不太好,卻依然為了發展縱向布局,謝微南上開拓創辦電能機械制造工廠,以免被制造瓶頸掐住礦廠發展的咽喉。
父親早亡,母親多病,家境貧寒,她都熬住了,為了生意孤身南上的艱辛她也熬住了,謝微應該從來沒有想過她盡心盡力對待的丈夫會在這種時候出軌,釜底抽薪地轉了礦廠給唐兆南,同時撤了制造公司的投資。
直到謝微死在X市,她依然還是唐兆北的妻子。
盡管這丈夫懦弱卑劣,婚姻名存實亡。
平崗的產業到如今都在唐兆北和唐兆南的名下,謝微后期掙來的身家股份都由唐宇繼承。
唐兆南對煤礦生意興趣不大,在“黑金”遇冷時期就拋棄了礦廠,全心全意地做起了地產和娛樂生意。
唐宇和唐家人并不親近,盡管謝微從來也沒有明確制止過唐家人對唐宇的覬覦和示好,她只是冷眼旁觀著,教會他所有分辨和斗爭的本事。
謝微女士對待唐宇是冷淡的,盡管她奪得了兒子的撫養權和教育權,在那種年代傾資將他送到國外讀書……
唐宇所說的只有這些,他是謝微的兒子,可是他描述的語氣極其地客觀而冷靜,對于那些久遠之前的細節,他也無從得知真相,他所知道的只有南上礦廠被奪,母親留在了X市創建了寰通公司,從而有了今天的寰通能源集團。
他所有的所得,都來源于母親,卻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她,她也沒有給過唐宇這種機會。
顧思陌的手靈活鎮定,沏茶倒水一秒也沒有停下來。
唐宇是個商人,且有著上位者的冷靜從容,在訴說母親的故事的時候,他的語氣和緩,描述的只是她的一生,寰通集團的企業介紹上,有著謝微獨力開拓制作市場的種種戰績,她有著一張驕傲的履歷表,足以向所有人證明:沒有唐兆北和他的家族,她依然可以成功。
“我不喜歡那些人……”唐宇微皺了下眉頭,“就算他們洋溢著笑容,可是骨子里的算計仍然在不停地冒出來。”
謝微的驕傲在于,她沒有得到的,同樣也不會讓別人得到。
唐宇的話里隱去了太多的細節,只是簡單地說明了他母親的一生,卻讓她有一種深切的悲慟。謝微的悲劇,在于她從不肯妥協,她的要強在事業上表現的淋漓盡致。
人最大的悲哀,莫過于親近的人從背后捅來的刀子,期間的痛與掙扎已然不是言語可以描述的清楚。
唐宇說完了,手中捧著茶盞,垂下了眼睛。
“她從來都沒有和父親公開撕開過臉,但是卻再也沒有踏足過那個家里一步,期間他們因為我的問題談判過,聽說她準備充足全力迎戰,讓唐家的人都很狼狽……”他勾起嘴角,“她很厲害吧?”
在利益面前,就算是至親,也會悍然掠奪,他對身世從不感到痛苦,反而因為母親為他的謀算感到驕傲。
顧思陌淺笑,眼睛亮亮的,滿是欣賞和贊嘆,“嗯。”
“你很像她。”唐宇生澀地說道,這句話說完,他只覺得整個人都要燃燒起來似的灼熱,嗓子干的好像冒火,一口喝干了杯中的茶水。
他目光灼灼,像看著一個信仰。
終于,還是說出來了。
他所有的糾纏和試探,在那一剎那昭然。
顧思陌停了下來,手中還握著茶壺的把手,茶水溢出了杯子,她停頓在那里,訝然地看著唐宇。
“我想了解你。”唐宇說道,“你能不能給我一個機會?”
他的眼神是赤裸的渴望,唐宇是富有進攻性的人,盡管他的進攻性被隱藏在溫和有禮的外表之下,但是他們有著同樣隱藏進攻的本能。
“……”饒是顧思陌,此時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唐宇憑著本能的認定讓她無處遁形。
“我不需要人來了解,我不想要人了解我!”顧思陌拽過茶幾上的紙巾擦拭溢出的茶水,一張又一張雪白的紙巾從抽屜式的紙盒中拽出,她絲毫沒有停止的意思,直到唐宇按住了她的手。
“思陌,你在壓抑什么?”他低聲問他,每一個字都清晰有力。
“不……”
“是你讓我知無不言,我做到了,現在由不得你說結束。”唐宇話未說完,已經被重重地甩了一個耳光,顧思陌的憤怒超出他的預料。
“你以為你是誰?你自以為是的無藥可救!你看清楚。我不是你媽也沒有壓抑自己。我有我自己的生活,你喜歡誰是你的自由,但是我拒絕也是我的自由。你的家庭不幸,爸媽不睦互相算計,你從小送出國遭受凌辱有接觸性障礙,這些事和我有什么關系?”顧思陌氣極了,“不是所有的人都應該對你的喜歡表示感激,也不是所有的人都希望被了解被愛,你沒有這個機會,所以請不要再試圖挑戰我的耐心。”
唐宇的臉上清晰地浮現五根手指的印記,他卻沒有發怒,他平靜地看著顧思陌,眼神沒有任何波動。
這是一場詭異的心理戰。
顧思陌的反應激烈,是因為唐宇每次的進攻都富有技巧,一步步逼近她最低的防御線,不管是他的告白還是坦誠,仍然帶著明確的目的性,那就是想要了解她,用各種途徑試探她的底線,勾起她的好奇,并且將自己放到攤開的狀態。
這樣的人才最可怕,因為他鎖定了目標,就沒有打算放棄。
不管他繞了多少圈子,目的始終只有一個——走近她了解她。
這種感覺讓顧思陌驚悚而抗拒。
打過唐宇的那只手垂落在身邊,手指因為大力而被震得發麻,她重新坐下來,兩只手都握住茶杯,兩個茶杯穿插倒水,一滴也沒有灑落出來。
客廳里安靜地只有倒水的聲音,顧思陌的手穩定而連貫,沒有讓一滴水灑落出來,神態認真地仿佛完成某種儀式。
“你自己也清楚,你母親最終得到了什么。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她抬眸,目光中有肅然的警告,“你幫過我一次,這個人情我會還,但是我不愿意被你利用我進行自我安慰。”
“對不起。”
“這三個字我以后不想聽到。”顧思陌抬起下巴,高傲地看著他,“不是每個人都必須找到依靠才能活下去,對于我而言,孤獨至死就是我的結局,我安然等待這個結局。你有足夠好的條件,不要在我這里浪費時間,你所有的事我都不會說出去,希望你不要再打擾我的生活。”
在遇見顧思陌之前,唐宇認為自己是足夠冷淡的人,可是當她冷淡地說出這番話的時候,他只覺得有一種尖銳的疼痛從心底傳來。
顧思陌是個決心一條路走到黑的人,在她的身上究竟發生了什么,能讓一個人如此堅決地走上獨身至死的結局。她的神態與母親那樣相像,將那顆孤獨的內心用自尊驕傲包裹起來,不允許任何人窺視分毫。
唐宇經歷過艱難的國外求學,回國的百般挫折,一手促進了公司轉型和重組,磨刀霍霍向著母親過往的遺憾前來,一路披荊斬棘,他原本早已習慣了自己溫和客氣的樣子,也習慣了溫和客氣掩飾下的獨斷專行的自己……
遇見顧思陌,是一次偶然的撞車,嚴笑留下的名片讓他有結交的興趣卻不經意結識了顧思陌,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怦然心動?
是她站在那兒聽歌時一剎那哀傷的表情,還是送她回家時被那溫馨雅致的熟悉感,還是看到嚴笑大醉時她悉心的照顧,還是她客套而不經心地和他討論吃飯……這個世界,總有一個人讓你覺得如同舊識盡皆敞開。
直到看到她利落地開鎖機敏地躲人,還有她斷然的拒絕和與他一樣的冷清客套,他從好奇開始,自己一步步越陷越深,恨不得將自己剖開打包送上,卻被拒絕地如此徹底。
他烏黑的眸子沉沉地看著她,半晌都沒有說話。他可以談判桌上叱咤風云并購一家企業,也可以兵不血刃地收攏人心毅然轉型,可是那些算計的技能在一顆想要溫柔相待的真心面前,都沒有能力挽回局面。
因為奉上的心意太真誠,所以受傷也慘痛的血淋淋。
唐宇眼底的痛楚讓顧思陌別過臉去,“大家都是成年人,別搞這么幼稚的傷心戲碼。喜歡或者不喜歡,愛或者不愛都沒有那么重要。”她翻出茶幾抽屜里的清涼膏藥,“敷了藥,消了腫,你就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