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哲敏銳地發現顧思陌走路的時候有一點點微妙的顛簸。
“腳傷沒有好?”他說道,“一直都沒有好嗎?”
傷口沒有好,綿延的疼痛痛了很久,在她乍然聽見他歌聲的那個晚上,曾經的傷口噬骨般的刺痛,她跌坐下去,扭傷了腳踝。
見她沒有回話,裕哲也不再多說。
兩個人走在華彩中心燈光璀璨的長街上,街道兩旁的梧桐樹懸掛著五彩的燈泡,不時有喝醉的人從兩旁的酒吧內推門出來,顧思陌牽著裕哲的手,就如同小時候牽著他一樣。
“你餓不餓?”她開口問道,因為留意到他的手無意識地壓住胃部。
“……有一點。”裕哲輕聲說道。
顧思陌露出個笑容,說道:“我現在會做很多好吃的菜。”
“哦?真難得。”
“小哲,”顧思陌沒有回頭,緩緩說道,“不管你是恨我也好,想要功成名就也好,以后讓我照顧你吧。”
裕哲沉默了一會兒,問道:“是讓自己安心的方式嗎?借由我,讓自己得到安慰和救贖……可惜啊,那個還會傻等你回來的人,在那場大火里死了,為什么不當我死了?”
顧思陌站定,依然沒有回頭,只有一件單薄衣服的她在秋風中顫抖著,“你是我唯一的親人。”
“親人?”裕哲提高了音調,即使是上揚的音調,也聽起來悠揚悅耳,他甩開了她的手,因為用力過猛,趔趄了一步后伸手扶住身邊的一棵樹,傲然地站立在那兒。
“我們沒有血緣關系,算哪門子的親人?”他說道,“正如你所說,你有了自己平靜的生活,對一切都很知足,而我……也有我要走的路。你要怎么照顧我,把我圈養起來每天問我餓不餓?那樣的生活,我一刻也不想要!顧小姐,在我沒有達到目標之前,請不要說你認識我,你只需要……遠遠地看著就好。”
裕哲的態度是冰冷的拒絕,猶覺得不夠,又加上了一句,“為我動手這種事以后還是不要了,我現在也是有金主的人,他自會護著我。”
顧思陌抿著下嘴唇,看著態度忽然冰冷的俊秀男人。
“我送你回去。”顧思陌聲音很輕,即使是他這樣惡劣的態度,也只是讓她的臉色白了幾分,卻仍然沒有惱怒。
她有什么資格對他惱怒呢?
薛葉是個慣常省事的人,連為裕哲找的公寓都就在華彩中心對面的小區里。顧思陌將他送到門口,看到里面簡單的設計,沒有過多阻擋步伐的桌椅,想來薛葉特意做過安排,客廳里的沙發上還搭著片毛毯。
裕哲摸索著坐到沙發上,酒吧的混亂中,他的拐杖遺失在了那里。
廚房里空無一物,所有的柜子干凈的如同雪白的灶臺,顧思陌很快地下樓去了小區的便利店,買回了一兜子東西。裕哲并不知道她在忙些什么,只聽得廚房里水聲嘩嘩,顧思陌很快就端著一碗餃子走出來。
“速食餃子,將就先吃點。”
她將碗放在沙發側邊的桌子上。
“走吧,你現在所做的一切,對于我來說都沒有意義。”裕哲說道,“我很累了,要休息。”
他的神情確實很疲倦。
“明天……”
“明天我一切的事,都和你無關。”他說道,只希望顧思陌能快點走,抽搐的胃部疼痛讓他快要支撐不下去。
顧思陌垂下了眼睛,試圖掩飾她此刻的心慌。
遇見裕哲,很多事情都失了分寸,她很多年沒有和人動過手,在聽到他被侮辱的那一剎,依然有熱血直沖向腦門,利落干脆地反擊。
那個男人所奉行的強勢壓制性暴力,始終對她的性格造成了巨大的影響,盡管她從來不愿意想起他。
“那我先走了。”顧思陌慢慢地走了出去,裕哲只聽到她走路的時候落地的聲音,一輕一重的腳步聲在門外漸漸走遠。
他的手輕輕伸向側面,摸到熱、燙的碗邊。
速食餃子仍然散發著食物的芬芳,熱、燙的碗將冰冷的指尖點燃,裕哲抱著腿坐在沙發上,拿掉了墨鏡,將頭埋在雙膝間。
當他抬起頭的時候,眼前一片的黑暗,他什么也看不見。
他看不見她,不知道她現在長成了什么樣子;十多年的人生里,她獨自活得很好;她的手一如幼時溫暖,為他發脾氣的時候依然強橫;可是她不懂他,不懂他人生的驕傲,從來都不是因為受了傷害就變成被照顧的那一個。
漂亮的丹鳳眼中毫無神彩,裕哲孤獨地坐在那兒,明明最冷淡的拒絕是他親口說出來的,他的姿態卻如同一個被拋棄的孩子,在痛的失去意識前,他喃喃地叫了一聲她的名字,“默默……”
顧思陌出了小區揚手攔的士,身邊有輛車經過,她往邊上站了站,那車卻停了下來,車窗落下。
“唐先生?”
他微笑的風度無懈可擊,禮貌地問道:“顧小姐,如果不介意的話,我送您一程?”
顧思陌上了車,沒有問為什么唐宇會出現在華彩中心對面的小區。
開車的助理從前面的透視鏡里打量了顧思陌幾眼。
唐宇的心情并不好,每次回到那個家,他的心情都會低落。富麗的大別墅里那些人都是客套的模樣,名義上的親戚,卻和他并沒有太大的關聯。可是他依然要打起精神客套地與每個人周旋。
身邊坐下的女人神色沒有什么分別,她抬起手捋了捋頭發,露出手面上一道傷痕。傷痕很新鮮,血液尚還凝固在她白皙的手背上,是她方才動手敲破玻璃瓶子的時候不經意的劃傷,唐宇看到了,問道:“顧小姐,你的手……”
她低頭看了一眼,抿唇道:“沒事。”
出了小區沒多遠,駕駛座上的李克知情識趣,“唐總,琳達還在加班,我想帶點夜宵去看她。”李克走了。
“顧小姐,不如我送你去包扎消毒一下?”唐宇說道。
“不用。”
“傷口不處理會感染。”
車子沒開多遠,唐宇看到了路邊的24小時便利藥房,停車走進去買了消毒碘酒和創可貼,等他從便利店里出來,看到顧思陌已經從車內走了出來。
她忽然地心慌,掌心里的痣忽然刺痛。她怎么能把裕哲一個人留在家里,他行動不便,身邊又沒有了阿泰。
她對唐宇道:“送我回剛才的小區。”
她第一次走的步伐凌亂而快速,唐宇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只能跟在她后面,留意到顧思陌走的很快的時候,有點一瘸一拐。
她所去的房間,門是鎖著的。她敲了一會門,里面沒有動靜,也沒有人開門。
唐宇剛想提議不如打電話問問屋主是否外出,就看見顧思陌從頭上取下了個什么東西。
她簡短地吩咐道:“幫我照下明。”
唐宇掏出手機對著鑰匙孔,顧思陌蹲下身,這才看見她從頭發上取下的東西是個卡子,最普通的那種黑色發卡。
顧思陌將發卡掰開,對著鑰匙孔喀拉一撥,唐宇沒有看清楚她的動作,門已然開了。
屋內還有食物的香氣,一碗餃子放在沙發邊的桌子上。
二室一廳的房間,客廳大而寬敞,卻沒有裕哲的身影。
顧思陌走向里間的臥室,臥室里沒有開燈,黑暗一片,瘦削的人影蜷縮在床上,似乎已經陷入了沉睡。
顧思陌打開了燈。
燈光下,裕哲的姿勢很奇怪,他畏縮在床的一角,有些微微的發抖。唐宇并沒有跟過去,獨自等在客廳里。
顧思陌慢慢地走過去。
盲人的嗅覺和聽覺較常人靈敏,可是她這樣的動靜,裕哲卻毫無知覺。
他裹著毯子,只露出凌亂的額發。
顧思陌顫抖著伸出手去輕輕拉開單子的一角,這樣的動靜才驚動了有些陷入昏迷的某人,他無意識地睜著眼睛沖著動靜的方向看過去。
原本應當黑亮的眼珠泛著淺灰色的黯淡的光,長長的睫毛覆蓋在漂亮的丹鳳眼上,那原本應該是一雙多漂亮的眼睛!
“小哲,你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
他的手依然抵在腹部,不知道捂著的是哪里,聽到她的聲音,原本失神的神情忽然巨變,原本混沌的意識剎那清晰,“是你?”
顧思陌看到了床頭上的半杯水和散亂的藥片。
她拿起藥瓶,是止痛藥。
“你哪里不舒服,為什么吃止痛藥?”
裕哲從床上坐起來,摸索著想找他的眼鏡,他用修長的手指遮掩住半張臉,另一只手撐在床上,原本就松散的襯衫扣子凌亂地敞開,腹部紅痕狀的疤痕尤其醒目。
顧思陌只覺得心驚,他是受了怎樣的對待與折磨,才活到了今天。想到那個男人的手段,她只覺得每一寸的思維都在寸寸斷裂,幾乎不敢去細想推敲所有的經過,怕知道真相會讓自己陷入瘋狂的報復。
是的,報復,如同十多年那樣試圖毀滅的報復。
“我在睡覺,你又回來做什么?”捂著眼睛的裕哲的聲音有些懶洋洋的,試圖掩飾自己不舒服的情形,“我很困了,明天一早還要練習晚上的演奏歌曲。”
“你剛才……”顧思陌有些失神。
“今天太累了。”裕哲躺到床上,“走的時候麻煩幫我管好門,謝謝。”
原來,是虛驚一場。她猶豫著,輕輕將藥瓶放到床頭柜上,“是餓了嗎?我再幫你煮點吃的,你想吃什么?”
“我說,我困了。”裕哲將單子蒙上臉,抗拒她的進一步關心。止痛藥的藥效開始起作用,原本火灼的胃部開始舒服,他不再因忍住疼痛而顫抖。
唐宇沒有問她太多的問題,他只是沉默著開著車送顧思陌回家。
“唐先生,今天的事,能不能不要和任何人說起。”顧思陌看向他。
唐宇輕點了下頭,“我會幫朋友保守秘密。”
兩個人之間有一些旁人不會知道的事,這種感覺,比點頭之交的朋友,似乎又更進了一步,這種感覺……還不錯。
旁邊的女子不似前幾日所見那般溫和沉靜,有些裂痕狀的蛛絲馬跡漸漸露了出來。
原來她認識盲人歌手,原來她有一手開鎖的絕活……卻偏偏這些并不讓他感到訝異。
認識顧思陌,唐宇逐漸發現體內那個好奇心旺盛的少年時期的自己活了過來。
三十四歲一成不變的忙碌人生,因為認識了顧思陌,變得和之前不太一樣。
比如此時,她認真拜托他的表情,讓唐宇有些沖動,接下來的話就沖口而出,“能請我上去喝杯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