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傳來了馬蹄聲和腳步聲。跪在用幾塊石頭堆成的墓碑前的冷瞳,抬頭望了眼有些變暗的天空,沒有回頭便道:“該走了嗎?”
朝露沒有回答,而是將兩匹馬栓在一旁,獨自向前,慢慢地面向墓碑跪在了冷瞳的后方。擰眉看著這寒磣的墓碑,朝露深吸一口氣,認真地對之磕了三個頭,然后將額頭久久地停在了地面上。
冷瞳在轉頭的一剎那正好看見了這一幕,她看呆了。她從未想過,也從不敢妄想,這個埋葬著包括阿娘在內一村人的荒墓,除了自己,還會有他人來祭拜,有他人如此認真地祭拜。
就在冷瞳愣住的時候,朝露卻已經膝行著來到碑前,將一個用草編成的小物什放在了墓碑旁。它像葉、像花、像霜,卻又什么都不像;它是草綠色的,卻不知為何,竟在冷瞳的眼中散發著銀白色的光芒。冷瞳揉了揉眼睛,卻只見那銀白色更亮了,亮到將綠色遮掩,亮到變成了冷瞳從未見過的模樣。
朝露跪回到了冷瞳身后,從袖中掏出了個一模一樣的東西,輕輕放在嘴邊吹了起來。
那是一種冷瞳從未聽過的聲音、從未感受過的旋律。草笛吹出的聲音很輕、很緩,像是在悄悄說著某個陌生的語言;草笛的聲音卻又傳得很是遙遠、很是悠長,像是在給山中萬物訴說著逝者的故事、生者的悲傷。
隱隱約約間,墓碑前的銀白光芒似乎匯聚成了一幅幅畫,畫面中的那一個個故事、一點點日常似乎將冷瞳又帶回了那美好的童年,將她帶到了母親的身邊,回到了這偏僻窮苦卻不失溫暖的村莊。
“阿娘,等等我。”光著腳丫的小冷瞳在河邊跑著。
“瞳兒,跑慢些,地上滑,莫要摔著了。”背著竹籃的女子停下了腳步,全身散發著笑意地看著那逐漸向自己靠近的小腳丫,“哎喲。”她伸手抱住了沖入自己懷中的女孩兒。
“阿娘……”女孩兒在母親懷里蹭了蹭,“阿娘,阿娘……”她不停地呼喚著母親,似乎是永遠都喚不夠一樣。
“瞳兒乖,阿娘在呢。”母親摸了摸女兒的腦袋。
“阿娘……”女孩兒哭了,“瞳兒好想你,真的好想好想你……阿娘不要走,不要走啊……”
“阿娘在呢,在呢,阿娘不走,不走……”
可惜,逝者不會歸,曲聲終會止,因為時間永遠不會停下它踏向前的步伐。
曲,停了;光,散了。
冷瞳從畫面中走出,回到了這早已物是人非的地方。她沒有轉身,而是壓低著腦袋直直站起,快步繞過方收起草笛的朝露,三步并作一步跨上了馬。
“駕!”狠狠地一揮鞭,她藏著眼中的淚,走了。
朝露慢慢地站了起來,她看著那遠去的背影,蠕動一下嘴唇卻沒能發出聲音。
“抱歉。”這好似是她想說的話。
冷瞳駕馬狂奔著,淚水在風的誘導下毫不留情地傾瀉而出,可她卻覺得自己只是在流淚,自己沒有哭。她不敢回頭看向那個裝滿了幸福與痛苦的村莊,她只能向前走、向前闖。她動了動嘴唇,卻也沒能發出任何聲音。
“謝謝。”這好似是她想說的話。
。。。
兩人一路無言地到達城里時,天已經徹底黑下了。
“剛才那曲,還有你放在我阿娘墓前的草笛……”竟然是冷瞳開口打破了這沉默。
“那本是一種花,一種可以吹響的花,我只是拿草編成了它的模樣而已。都些是我故鄉的東西,故鄉的曲,一種可以讓已故之人安息的曲;故鄉的花,”朝露的目光飄得很遠,似乎已經飄出了任何冷瞳所知道的地方,“只在故鄉綻開的花。”
“故鄉?你的故鄉?”
“嗯,我的故鄉。”朝露的目光還在那無盡遠處停留著,“很遠,卻又很近的故鄉。那兒很美,有清甜的山泉,有望不到邊的竹林,有可以吹響的銀笛花。那兒的孩子喜歡在山泉邊嬉戲,在竹林里追逐,喜歡吹著那銀笛花。”
“那……”
“可我卻沒去過那兒,”朝露知道冷瞳想問的是什么,她的語氣很輕松,她笑了,卻笑得有些寂寞,“我是在劍宗長大的。那個地方的故事,我都是聽阿爹講的,可阿爹也沒去過,阿爹也是聽阿爹的阿爹講的。但阿爹的阿爹,我祖父他……在很多年以前就……走了。”
“阿爹說,祖父去過那里,可那里早已不是故事中的那樣了。那兒早已經沒了人,大家都走了,有的是自己搬走的,有的卻是……”
朝露還要再說些什么,可一個從高空直接砸進她懷抱的東西卻打斷了她的話。“板栗?!”她抬頭看了看板栗跳下來的地方,“你怎么跟來了?”
看著這只貓,冷瞳又想起了初見柳露時的事情。冷瞳少有的,笑了。
“嗯?偷笑啥?”
“嗯,沒啥。”冷瞳收起了笑容,“起初以為你只是個蠢守衛,可現在看來,你也是個有故事的人吶。”
朝露不加掩飾地翻了個白眼,沒有接話,而是望著板栗跳出的那個窗口建議道:“時候也不早了,今晚就歇在這家客棧罷。”
冷瞳點了點頭。
。。。
半個時辰后,板栗成功地將朝露碗里最后一塊魚肉搶到了嘴里。在冷瞳那撐著下巴看戲的目光中,朝露悻悻地收回了即將敲在板栗腦袋上的筷子,悶頭干了杯中的最后一滴酒。
“噗嗤,”冷瞳又笑了,“你和這……板栗,關系甚好。”
看著冷瞳今日的第二個笑容,朝露的心中不知為何,竟有些歡喜,“唔,板栗的家族算是貓中異常長壽的,而它們一家子也與我們一家淵源頗深,她從小算是由我帶大。別瞧它現下這模樣,實際上頗為認生,平日里也只吃我和阿雪給的東西。”
“阿雪?”
“啊,阿雪就是給你熬藥的那個丫頭,我表妹。”雪茗谷少主,韓雙雪。當然,朝露是不可能將這個說出來的。
“哦?如此說來,那兒便是你家?”
“是也不是,”明知道冷瞳是在套話,但朝露還是說了,“我絕大多數時間都待在劍宗,硬要說的話,劍宗才是我家,而那兒只當算做個別院吧。”
“以劍宗為家。”冷瞳意味深長地重復著這句話,可朝露卻并沒有去在意冷瞳的意思。
突然,窗外傳來的一陣騷亂吸引了二人的注意。
幾個伙計模樣的人將一個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的十來歲女孩摁倒在地,伙計們對著女孩罵咧著些什么,有的甚至開始了拳打腳踢,可女兒卻死死護著懷里的包裹,一聲不吭地任由他們打罵著。看樣子,是那女孩偷了店里的東西吧。
眼前的一幕勾起了冷瞳的一些不好回憶,她不由自主地將筷子對準了那幾個動手的伙計的方向,卻又在下一個瞬間,用空著的左手阻止了右手的動作。
“為何沒動手?”朝露將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wWW? тт κan? c ○
“嗯?”冷瞳極力掩飾著。
“你不是要幫那孩子嗎,”朝露并沒打算讓冷瞳糊弄過去,“筷子都豎起來了,為何沒動手。”
聞言,冷瞳深吸氣,放下了筷子,“因為我不是你們江湖正道,行俠仗義,不應該出現在我這種人的身上。”
聽見冷瞳的回答,朝露搖著頭嘆了口氣,“為何要如此說自己呢?你不動手,難道不是因為曉得動手只會是讓那孩子將來的處境更加艱難罷了嗎。一個十來歲的孩子獨自在這江湖漂泊本就不易,就算今日你用武力替她解了困,可只要她仍舊沒有歸宿,今日之事便會日日發生,你的插手,只會增加旁人對她的厭惡與欺凌。”
冷瞳有些驚訝。
江湖客向來喜歡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這個她是曉得的,但同時,她也早從親身經歷中明白了一個道理,那便是:偷盜有錯,被打有理,因為無依無靠無財本身就是一種罪。今日的動手或許能用武力脅迫伙計饒了乞兒,可明日,他們只會變本加厲地在她身上補回損失。更可悲的是,財于生意人來說便是命,而這些看似可恨的伙計,也只是在保自己的命罷了。
冷瞳之所以明白這些,是因為她曾經與那乞兒一樣過,可她卻沒有想到,從小在劍宗與少宗主一起長大,養尊處優的柳露會說出這些話。
“不過,話雖如此,”朝露卻將話鋒一轉,“武力往往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況且,今時不同往日,你現在身著的袍子,可是劍宗嫡系弟子服,也就是說,你現在不是暗閣殺手,而是劍宗弟子,嫡系弟子。”
劍宗……嫡系弟子?面具下,冷瞳的眼神晃了晃。但她很快便明白了朝露的意思,穩下了情緒。
下一刻,只見冷瞳單手抄起桌角長劍,往朝露的腰帶上一挑,接住挑來的東西后便二話不說地直接從二樓窗口跳了下去。
“喂!那可是我的荷包!!”朝露的吼聲在她身后回蕩著,她卻將之置之不理地向著乞兒的方向奔去,一邊跑著,一邊悄悄翹起了嘴角。
看著冷瞳急速奔向前的背影,朝露也撐著下巴,笑了。
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殺手,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