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時辰前,冷瞳獨自一人來到了約定地點,但意外的是,出現在那的人并不是預期中的霧面,而是影門門主姜唐。
“冷姑娘。”姜唐的面上依舊擺著那未達深處的笑容,“又或者,我還是當喚你‘索命’?”
索命。
這放在幾個月前再熟悉不過的稱呼,此時此刻出現在耳邊,卻是讓冷瞳不由地一顫。
“姜門主。”她抿著唇將手握成了拳,沒有走上前,而是在黑夜中與姜嶺遠遠對視著。
對于冷瞳的反應,姜唐似乎并不意外。他將嘴角再向上挑起了幾分弧度,沒有急著說話。
瞧見姜唐這笑而不語的架勢,冷瞳有些莫名的不安,她像是在自我暗示一般地道:“姜門主漏夜將我約來,可是有何要事?只是,無論何事,都請姜門主不要忘了,我早已不是影門暗閣之人。”
“不是影門暗閣之人,”誰知,聽到此話后,姜唐卻是笑得更不加掩飾了,“是啊,冷姑娘已是劍宗之人,這一點,姜某自是不會忘的。姜某今夜尋冷姑娘前來,”說著,他將什么東西拋向了冷瞳,“只是想告訴冷姑娘兩個消息,冷姑娘心心念的兩個消息。”
接過東西,果不其然,那是歐雪黎身上的冰晶手鏈,與前日在賽場符號旁尋到的歐雪目的手鏈正成一對。冷瞳擰起眉頭、攥起手鏈,卻并未接話。
“其一,”姜唐豎起了一根手指,“歐氏姐弟從暗閣逃走了,現在下落不明。暗閣傾巢出動前去追捕,卻沒能尋到半個影子。”
逃……走了?冷瞳一愣。
可下一瞬,當姜唐從懷里掏出了某個紫色的東西,炫耀似的拎在空中晃了晃后,冷瞳便明白了這其中的意思。姜唐需要借歐氏姐弟牽制冷瞳,同時又不能將姐弟二人繼續留在霧面的暗閣內。因為,姜唐與霧面不是一路人,又或者說,不再是一路人,霧面不再為他所控。
“紫令。”冷瞳咬著牙吐出了那物什的名字。
“紫令。”姜唐一邊點著頭,一邊像捏著寶貝一樣,小心翼翼地將紫令塞回了懷中,“霧面與歐氏姐弟之間的事,想必你這個曾經的三絕索命要比我清楚。歐氏姐弟逃出暗閣,表面上瞧來是好事,但實際上,卻是給了霧面光明正大除去他們的理由。前些日子,霧面無由來地大范圍調動暗閣人員,我這個當門主的自是留了心,結果好巧不巧地便截下來這面寫有歐氏姐弟名諱與生辰八字的紫令。”
如若說武林大會通行令乃行走于江湖正道上的人可望而不可求的東西,那么,紫令便是江湖邪道之人的“大會通行令”。相傳,只要能斬奪紫令上之人的頭顱,邪道內各大幫派組織的大門都將未之敞開。也就是說,如若這面寫有歐雪目、歐雪黎二人的紫令流落到了外人之手,他們姐弟二人將變成整個江湖的獵物。屆時,偌大的安國將無他二人的藏身之處。
為了牽制自己,這姜唐竟尋來了極為罕見的紫令……該如何是好?強奪,可能嗎?冷瞳不動聲色地觀察起了四周。
“冷姑娘還是莫要異想天開了,”姜唐似乎是看出了冷瞳的心思,“姜某既然能帶著紫令在此與姑娘相見,又怎會沒有提前做好防備,隨意便讓你將紫令奪了去呢?”這么說著,他拍了拍手,瞬間,方才還是空無一人的四周山坡上,出現了密密麻麻的人影。
冷瞳死死地捏緊了拳頭,便連那手鏈已經扎入掌心都毫未察覺。
“看來,冷姑娘還是個曉得不以卵擊石的明白人嘛。”看到冷瞳的反應后,姜唐滿意地點了點頭。
“你到底想要什么?”冷瞳從嗓子中擠出了這句話。
“咂咂咂,”姜唐搖了搖手指,“莫急,莫急,年輕人太過急躁可不好。姜某方才說了,帶給冷姑娘你的消息,有兩個,這另一個還未說呢。”頓了頓,故作神秘地道,“不知冷姑娘可否曉得,劍宗打算向未來的武林盟主獻上秘術一事?”
冷瞳的眉心抽了抽。
“那冷姑娘可曉得,這秘術乃何物?”冷瞳并未回答,姜唐卻樂在其中地繼續道,“冷姑娘又可曾聽說過二十年前,那場百年難得一遇,埋了整個武林大會賽場的暴雪?”
二十年前的一場大雪?姜唐提及此事有何目的?一場大雪能與秘術有何關系?
“若我說,那大雪并非天災,而乃人禍,你可信?”
怎么可能?
“想必你也是不會信的。”姜唐走向前,靠近了冷瞳,“那若我說,十年前那場燒了倒淌河邊整個村莊的大火,并非天災,而乃人禍,這次,冷姑娘可信?”
倒淌河,大火。
瞬間,渾身的寒毛豎起。
“沒錯,沒錯,”近處瞧見冷瞳巨變的神色,姜唐露出了得逞的笑容,“冷姑娘猜的沒錯。秘術一說,便是在二十年前方才出現的。而這讓江湖之人趨之若鶩的秘術,實際上,便是邪族的邪術。二十年前的武林大會異象齊現是源于此,二十年前先帝的兄長與皇子接二連三遭遇不測,也是源于此。而十年前那讓人聞風喪膽的燚教,直至前些日子那一把燒了整個客棧的大火,都是……”姜唐恰到好處地住口了,將無盡的猜測空間留給了本就心存疑慮的冷瞳。
秘術便是邪術,而劍宗擁有秘術。冷瞳想起了那個自己走不出去的院子,想起了只是摸摸刀刃便能放倒自己的朝露。還有“無意”路過的那早已是一片廢墟的村莊,那火中的客棧。冷瞳記得,朝露提到過她的家鄉,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她還記得,朝露似乎并非劍宗少宗主親生骨肉……
如若,如若朝露的真實身份便是燚教余孽,是邪族,那一切便說得通了。她之所以會輕易讓自己在大會中認輸,是因為她的目的本就不在門主之位。她處心積慮做的一切,都只是為了振興邪族。而自己,便是她那宏圖偉業中的一顆棋子,一顆用來混淆眾人視聽的棋子。
“姜某記得,”見火候已經到了,姜唐這才慢悠悠地開起了口,“劍宗少宗主那‘青色衣,無影劍’的名聲,是在五年前一舉掀了燚教余孽的老巢后才傳遍江湖的。但若仔細想想,五年前,一個方至束發之年的孩子,怎可能滅了那當年連陛下傾盡舉國之力都未能徹底清繳的燚教老巢。除非……”
除非,那孩子本就是燚教之人,而這一切都只是讓世人以為燚教已亡的障眼法罷了。姜唐雖未說完,但冷瞳卻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
如若朝露是燚教之人,那十年前,阿娘的死,全村人的死,還有數十日前那看似偶然的重返村莊……
冷瞳一直都覺得,自己全村被屠一事甚是蹊蹺。畢竟那兒只是個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窮困山村,一個既不臨近任何燚教余孽據點,也不曾與外界有過任何交集,既當不了藏身之處,也當不了資源補給的村莊。忙于逃避朝廷圍剿的燚教為何會無端端地闖入?難道只是為了屠殺一場嗎?
除非,村子里有燚教想要之物。而朝露特意帶自己重回村莊,也是為了那“想要之物”。
不知不覺中,冷瞳發現,自己已經出了一身冷汗。渾身上下就像是有數萬根針在不停地攪一樣,痛極了。可這些痛,都比不上那心中之痛。
冷瞳不曾懷疑姜唐話中的真偽,因為,早在“柳露”變成“朝露”之時,冷瞳的內心深處,就已有過類似的想法,她只是一直不愿將之直視,只愿活在謊言中罷了。
雖然僅僅相處了短短的數十日,朝露卻已在冷瞳心中占下了一個舉足輕重的位置。雖然心頭不斷懷疑著,理智不斷阻止著,但冷瞳卻清楚,自己已經無法忘記朝露的胡言亂語,無法忘記她胸有成竹時翹起的嘴角,無法忘記她戲子般的夸張舉止,更無法忘記她那有意無意間的體貼與溫柔。
但現在,殘忍的事實卻告訴冷瞳,朝露在她面前的一切,每一瞥每一笑,都是假的。她是邪族,她是燚教,是冷瞳的敵人,甚至,是冷瞳的仇人。
冷瞳握著刀的手,在顫抖著。可一想到這雙刀的來源,她的心,就像是被這刀對穿了一般,痛,痛至感覺不到痛。
“邪族,人人得而誅之。”姜唐沒有放過冷瞳動搖的機會,“無論出于何種原因,影門都很是樂意出手相助的。但他畢竟是劍宗少宗主,劍宗畢竟是江湖第一大門派,無論他們與燚教有何等關系,都不是小小影門能夠正面得罪得起的。于是乎,姜某便只能寄希望于深得朝露青睞的冷姑娘你了。”
姜唐湊到了冷瞳耳邊,他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如同一只只滿是腳的紅色蜈蚣,一點點地向前蠕動著,蠕進冷瞳的耳朵,蠕進冷瞳的心中。
癢而痛,寒而恐。
“一邊,是殺母屠族的仇人;一邊,是多年來的摯友。用仇人的命,換摯友的,冷姑娘,這交易,你不虧啊。”他指了指藏在身上的紫令。
“那……我又如何曉得你口中歐氏姐弟出逃的信息為真,而我殺了朝露之后,你又當真會信守承諾地將紫令毀去?”一時間,冷瞳竟害怕起了在這種情況下還能條理清晰與姜唐對峙的自己來,她害怕著自己口中那不帶絲毫感情的聲音。
姜唐翹了翹眉,似乎是有些驚訝,可這驚訝也只停留了一剎那,隨之,他便答道:“索命吶,我既年長與你,那今日便以長輩的身份告訴你一個道理,”一下一下慢慢拍著冷瞳的肩膀,每一下都像透過血肉,直接拍在了冷瞳的心上,“生意,向來講究籌碼,而以你現下的處境,你既無半點可談交易的籌碼,那便不要質疑,因為,你沒有選擇的余地。”
姜唐走了,冷瞳卻如凍石般愣在了原地。夜,已深。也多虧是這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色,才能遮住冷瞳那已經白得瞧不出人色的臉。
撲通,在生死界限間游刃有余的索命冷瞳,此時此刻竟如那被抽去了骨頭的皮囊一般,跌在了地上。
冷瞳,你沒有交易的籌碼,也沒有選擇的余地。
。。。
遠處。
“去,”姜唐將手中的紫令隨手遞給了一個身旁的隨從宋三五,“尋個地兒,將此物放出去。”
“可門主您不是答應索命……”
“嗯?”姜唐一抬眼皮,將宋三五嚇得趕緊跪在了地上,“與一個棋子的交易而已,何時需要當真了?沒有這紫令,她便能不動手嗎?至于歐氏姐弟,既然作用達到了,那還留著作甚?留著將來反咬我一口?”況且,這紫令還不一定當真起的了作用。這句話與這句話背后的目的,是姜嶺并未說出口的。
“……是。”隨從拿著紫令消失在了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