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筒中,朝露的手還在陣陣發(fā)麻,但比起雙手發(fā)麻更加讓她刻骨銘心的,卻是無由來的後怕。胸口翻騰的氣血在不斷地提醒著朝露那一刀的狠辣,如若……如若自己的傳音沒有及時送到,如若自己和姑父出手沒能趕上,即便冷瞳那時已經(jīng)轉過身,等待著她的將仍舊是非死即殘。
非死,即殘。
等等,方纔那般險惡的局面,刀劈距離跪在地的冷瞳只有幾尺,而看臺衝到賽場卻距離數(shù)十丈,爲何自己與姑父能夠趕得及?對此,朝露只是心中念頭一閃而過,並未細究,因爲那愧疚與後怕早已完完全全佔領了她的意識。
若不是自己給她扣上的那名爲“奪盟主之位”的枷鎖,以她多年來死裡逃生的本事,她是不會束手束腳至此,以至於被霧面逼到這種地步的;若不是自己強迫她來參加這武林大會,這一切甚至都不會發(fā)生。
朝露深深地害怕著、自責著。一步行錯,萬步錯,她承擔不起那萬步錯的代價。因爲,不知從何時起,從她自己完全沒有意識到的某個時候起,冷瞳那張冰冷的臉,已經(jīng)與韓雙雪等一衆(zhòng)親人一樣,成了她心中不可或缺的存在。
這一切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明明她最初於自己來說只是一顆棋子,一把隨時會傷及自身的雙刃劍。她是殺人不眨眼的刺客,卻又是流落在外的公主。羽翼未滿時,她能威脅到自己及身邊人的性命;羽翼豐滿後,她這當今陛下的唯一血脈,她的一舉一動,甚至能讓自己之前所做一切功虧一簣。
這樣一個人,如此危險的存在,自己竟然對她產(chǎn)生了不該有的情感與期待。
可……事到如今,待意識到時,事事都已覆水難收了。
“露姐姐,你莫非……”韓雙雪一把抓過朝露的手,擡指便像她的脈門摁去。
朝露下意識地便想掙脫,可未等她做出任何實際行動,韓雙雪便手一鬆一翻,雙指點在了朝露背後的幾處大穴上。
“嘔噗——咳咳咳……”一口淤血射出,朝露半捂著嘴脣乾咳著。
“阿露?”見此一幕的文易海等人均神色一變。
“韓雙雪你謀殺親姐吶!!”朝露連嘴上的血跡都都未及擦淨,便哀嚎了起來。她這精力十足的反應,反倒讓擔心著她的衆(zhòng)人鬆了口氣。
“果真,”韓雙雪沒有理會朝露的故作誇張,而是淡定地收回了手,得出結論道,“霧面的那一刀,讓你受了內傷。”口氣像是“你被蚊子叮了一口”般輕鬆。
“……”朝露無辜而又無語地聳了聳肩,目光遊離著。當她瞧見自己那沾著血的衣襟時,突然像天塌了一般哀嚎了起來,“啊啊啊!這件袍子可是新的吶,雙雪你這個不懂得節(jié)儉的丫頭!”
“……”韓雙雪忍無可忍地嘴角一抽,反手一掌拍在了朝露背上。
“韓咳咳咳……”抱怨聲戛然而止,朝露將臉咳成了紫色。
“多咳咳,”可那身爲罪魁禍首的韓雙雪卻是一臉淡定地雙手抱肘,“左右傷得也不重,咳咳,內傷便好了?!?
“咳?!表n灼一聲乾咳打斷了女兒與侄女的玩鬧,言歸正傳道,“露兒既然無大礙,那我們便言歸正傳,今日這一出過後,武林盟主之位怕是……”
“怕是穩(wěn)打穩(wěn)地得落在飛凌山莊了?!蔽囊缀2刈⌒?,看了一眼還玩得意猶未盡的姐妹二人後,接上了韓灼話,“影門便是再膽大包天,也不敢明目張膽奪取盟主之位,尤其是在今日霧面做出此等事之後。至於平王,從這幾日來看,他似乎意不在武林盟主,而是另有企圖。是我們之前疏忽了,他或許並不如表面上那麼平庸,甚至會是個勝於太子的狠角色。如此想想也是,畢竟一個過繼來的皇子能混到如今地步,怎會沒有兩把刷子?!?
“嗯,平王之事還得細細琢磨。至於武林盟主,飛凌山莊便飛凌山莊罷,左右也無甚差別?!币坏┟酥鞑皇抢渫菬o論誰當,對於自己的計劃來說,都不再重要了。朝露恢復了正色,一邊這麼想著,一邊又轉頭問了毫不相干的問題,“文師兄,那暗閣的歐氏姐弟……”
“似乎是於武林大會開始前不久,不知出於何種緣由,逃出了暗閣。”文易海答道,“此事說來也怪,且不論這早不逃晚不逃的時間,單單是這姐弟倆能憑一己之力逃出暗閣一點來講,整件事就足夠可疑的了。就好像……”
“就好像他們不是逃出來的,而是刻意被人放出來的?”朝露皺起了眉頭,“那師兄可否打聽到,這姐弟二人逃去了何處?”
“具體的並不清楚,但霧面的手下似乎是在靈州東近郊跟丟的。除此之外還有一事,”文易海頓了頓,“聽昌平公主說,武林大會期間,靈州的風語衛(wèi)似乎有些異動?!?
歐氏姐弟逃脫,風語衛(wèi)異動。印象中,歐氏姐弟的阿孃似乎於寒靈族有關,莫非……
“對了,”朝露突然轉頭問朝渤帆道,“前幾日你可曾說過,尋到了靖雨阿孃曾今的住處?”
“是,”朝渤帆點了點頭,“好巧不巧,也在東近郊?!?
朝露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半晌,自言自語道:“那便只能去親眼瞧瞧了。”又對韓灼道,“這兩日,侄女得出一趟遠門,武林大會剩下的事,可能都要麻煩姑父了,阿暉不日也會回來?!?
“哦?暉兒也要回來了?放心罷,這裡交給我們便好。”韓灼點了點頭。
“阿孃曾經(jīng)的住處,我也想去……”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姚婧雨揪了揪朝露的袖子,用蚊子叫般的聲音乞求道。
“等我們先探探路,以後再帶你去可好?”朝露微微彎腰,輕輕拍了拍姚婧雨的腦袋,“這一次,你便留在劍宗,好好陪著你的師父?!?
姚婧雨有些不樂意,可在仔細想了片刻後,還是點了點頭:“嗯?!?
“不過,”朝露補充道,“切記,莫要讓外人知道你是靈族,包括你師父。”
“……嗯?!?
“那昌平公主……”朝露正要轉身離開,衛(wèi)卓珥卻突然想起了不久前收到的密函。
“沂兒啊,”朝露擡頭望向了不遠處的一顆楓樹,那兒,滿頭紅葉的枝丫上,正停著一隻目光清澈的鳥兒,“沂兒和平王的這場大戲嘛,事關公主殿下,自會有人迫不及待地出面處理,用不著我關心。”
鳥兒似乎是聽懂了些什麼,又似乎只是巧合,撲騰兩下翅膀,飛走了。
。。。
夜裡,送走替她包紮完傷口的雪茗谷弟子後,冷瞳呆坐在了榻上。賽場上霧面的步步緊逼仍在腦海中揮之不去,可真正無法讓冷瞳忘卻的,卻是從頭到尾自己對朝露那無由來的期待與朝露的反應。
她讓自己認輸,毫不避諱地幫自己擋刀,之後卻卻一言不發(fā)地離開了賽場,就好似一切只是公事公辦,與別的不相干……
她的目的是什麼?自己與她來說是怎樣一種存在?她爲何如此乾脆地便捨棄了武林盟主之位?她救自己是單純的爲了救自己,還是說,這又是一輪新的謀劃?
冷瞳發(fā)現(xiàn),自己看不清她,從來就沒有看清過她。戒備她、懷疑她、責怨她,可到了最後,爲何一切又都變成了那種無由來的期待?如果自己的一切舉動都在她的計算之內,那在這些計算中,是否也包含著自己現(xiàn)下這無解的感情?
她到底是什麼身份,她又到底知曉著些什麼秘密,這些秘密與自己又有著怎麼樣的關係?
或許是失血過多,又或許是其他緣故,冷瞳覺得眼前有些泛黑,腦袋脹痛無比。
模模糊糊中,她覺得自己的人生就好似漫無邊際的雪地,她在寒風暴雪中毫無目的地走著,追隨著那飄忽不定的聲音,走向那一閃即逝的溫暖,可卻永遠無法觸碰到聲音與溫暖絲毫,只能憑著已被凍僵的感官隱隱約約意識到,聲音近了,近了。殊不知,沉浸於這虛無縹緲的片刻溫暖的後果,卻是緊接而來的更甚的極寒。
今日,在這雪地中,她又一次踏空了,墜入了那深不見底的黑淵。因爲,方纔在離場時,她瞧見了觀戰(zhàn)臺邊緣的那一行符號,一行寫給她的,屬於影門的符號。
“今夜寅時,子醜丘見。”那符號說。而與符號待在同一處的,還有歐雪目從不輕易離身的一串冰晶手鍊。
她該去赴約嗎?即便曉得那是一個陷阱,陷阱的對象不會單單是自己,更是劍宗,是自己現(xiàn)在的“主子”——朝露。可如若不赴約,雪目會怎樣?
一邊是有著救命之恩的摯友,一邊是敵我不分的朝露。
不知不覺中,冷瞳的雙腳竟趁著她沉思之時,將她帶到了朝露的院子大門前。
質問她,將一切都問清楚,將一切都坦白。自己助她成事,她助歐氏姐弟逃脫,坦誠的合作,之後兩不相欠,江湖不見。冷瞳會有這樣的念頭,是因爲在潛意識中,她不願相信朝露當真是個逼她吞下劇毒,藉以控制她的人。但是……可能嗎?朝露如此一個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人,可能對自己如實相告嗎?她可能答應嗎?可能同意借劍宗權勢向暗閣施壓,救出歐氏姐弟嗎?
說到底,自己只是個孤然一身的刺客,無財、無權、無能;而她,卻是劍宗少宗主,甚至與朝廷命官都有著扯不清的連繫。自己有什麼資本與她談條件?
況且……
冷瞳再次想起了朝露使過許多次的那些神秘術法,每每想起時,她都會不受控制地將它們與燚教的邪火聯(lián)繫在一起。
冷瞳的腳定在了大門前,可大門卻在這時候開了。
“師父?”出來的人,竟是姚婧雨。
“……你怎會在此?”
姚婧雨低下了頭,並未回答。
爲何姚婧雨深夜會在朝露的院子裡?她是否經(jīng)常與朝露見面?朝露與她,當真只是街上碰巧遇見的關係?姚婧雨當時被店鋪夥計欺辱,又當真只是巧合?莫非,便連這樣一個在路上救的無辜孩童,於朝露來說,都是一個不可或缺的佈局?她將姚婧雨放在自己身邊,她讓姚婧雨拜自己爲師……
“少宗主早些時候出山了,這兩日可能都不會回來,”姚婧雨低著頭小聲道,似乎是有些害怕冷瞳,“如果……如果師父您是要找她的話?!?
朝露,出山了,在如此一個節(jié)骨眼上,在一切都未澄清之前。
疑惑,是一顆牆頭草的種子,它可能變成關心,卻也可能變成懷疑。而冷瞳心中的這顆種子,卻是在今夜的錯過之後,長向了一個未曾預料到的方向,將緊接著的一切,引向了一個衆(zhòng)人遭難無人獲利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