驛站裡,四個黑影攔住了賀宇澎的去路。
“怎麼?”賀宇澎黑下了臉,“從何時起,本王看看自己的妹妹,都歸你們四人管了?”
“小的們不敢。”彭三連忙低頭道,“只是公主殿下吩咐過,任何人不得入內。”
“哦?”挑起一根眉毛,“沂兒口中的‘任何人’,可也包括本王?”
“……”應當是特指殿下您纔是啊。可表面上,四人卻像柱子一般堵在原地,壓低著腦袋並未回答。
“讓開。”賀宇澎瞇起了著眼睛,“本王只再說這一次。”
彭三的額頭上冒出了冷汗,可雙腳卻是沒有挪動半步。
“當真不讓?那就莫怪本王……”
就在賀宇澎將威脅的話剛說到一半,啪的一聲巨響從屋內傳出,緊接著的是賀沂那一串模糊不清的吼:“本宮咯嗖莫酒……”
無人聽懂了賀沂的話,可賀宇澎卻趁著這機會,一角踹開彭三,伸手將門推開了半條縫。從門縫中望去,他看見,賀沂正一灘爛醉地在半坐在地上,口中胡亂咕嚕著些什麼,除了一個“酒”字,其餘地再也辨不清。
見公主殿下好端端地待在屋內,彭三等人這才暗自鬆了口氣,半瞎地放任平王撞開自己,走進了房間。
賀宇澎悄聲來到了賀沂身旁,甩甩袍角坐在了地上,他伸出打算輕拍妹妹脊背的手,卻不知爲何在看見妹妹那泛紅的雙眼後,竟愣在了半空中。因爲,本因聽下人稱賀沂酗酒而前來阻止的他,此時此刻看著窗外的雪,隱隱約約意識到了今天是什麼日子,他想起了自己以前幹過的事。
“咳,沂兒……”半晌,除了“沂兒”這聲呼喚,賀宇澎竟是沒能擠出其他話來。
“嗯?”可賀沂卻是主動出聲了,她看向賀宇澎的目光是迷離的,“平……平王哥哥,嗝,哥哥是來,嗝,是來陪沂兒喝酒的嗎?”
賀宇澎忍住了賀沂那幾個嗝打出的濃烈酒味,與之帶來的不適感,用著種無比溫柔的聲音勸道:“沂兒,莫……”
“哥哥是來陪沂兒喝酒的嗎?”酒後的賀沂卻毫不留情地打斷了賀宇澎的勸,“若不是,嗝,那哥哥,嗝,便請哥哥出去罷。”
“……”將眉頭慢慢擰緊後又慢慢鬆開,賀宇澎擠出了一個笑,“是,哥哥是來陪沂兒喝酒的。”轉身,對著門外候著的四人道,“去,把酒窖裡的酒全拿來!今夜本王與公主一醉方休!”
“是!”其餘三人聽令搬酒去了,可彭三卻面色怪異的守在原地,在屋內二人看不清的角度,將目光死死地停在了“賀沂”的身上。
殿下是何時回來的?
。。。
彭三的感覺是沒錯的,因爲真正的昌平公主賀沂,此時此刻還在那片瀰漫著肉香的樹林裡,半醉半醒地靠在秦暉肩膀上,嘴裡說著些聽不清的胡話。
微風拂過,枝頭的一片雪花落在了賀沂的鼻尖上,賀沂本人毫無察覺,可身旁的秦暉卻是皺起了眉。
“發生何事了?”朝露敏感地注意到了兄長的動作。
“嗯,”悄悄擡手,拂去肩上人鼻頭的雪花,“小烏有捏碎了一顆幻珠提醒我,應該是平王去了沂兒的房間。”
深知秦暉習慣的朝露並未接話,而是耐心地等著。
果真,賣了會兒關子卻無人反應,秦暉有些掃興地繼續了起來:“不過小烏有與沂兒的那幾個侍衛合作,弄了幾桶酒將平王灌得不省人事,現下估計已經被人擡回房了。”稍微挪了挪肩膀上賀沂的腦袋,直接讓她躺在了自己的懷裡,之後便翹著嘴角感嘆道,“敢與小烏有喝酒,平王還真是勇猛。”
“……”不知這事有何值得感嘆的。
“咳,”一旁的寧源輕咳一聲打斷了兄妹二人,拍拍袍角站起了身,“時候不早,既然平王已被灌醉送回房,那我們也該回去了,明日還要趕路。”
“也是。”秦暉輕聲應了一句,小心翼翼地將懷裡已經睡熟的賀沂打橫抱起,遞給了寧源,“師姐、卓軒一路順風,我和露兒就不便相送了。”
“嗯,夜已深,你們二人回劍宗之路也不近,多保重。”接過賀沂背在背上,寧源給身邊那還在犯愣的兒子使了個眼色,擡腳向驛站方向走去。
怎知,背上的賀沂卻突然在寧源後頸窩蹭了蹭,發出了一聲少見的撒嬌般呢喃:“阿……娘。”她喚著,喚地寧源腳下一僵,“阿孃,暉哥哥和露姐姐自己出去玩,又將我落下了,阿爹也待在書房不理我。”
“……”即便聲音很小,可秦暉與朝露卻都聽得一清二楚,他們不約而同地垂下了目光,微微轉身背過了寧源背上的賀沂。
帶著昏睡著的公主的母子二人走了,可賀沂的末尾留下那一句迷糊話,卻是怎麼也走不出兄妹二人的耳朵。
就在此時,下了半夜的初雪,在鋪白了半塊大地後,悄悄地停了。
。。。
另一頭,在安排人將平王送回房後,彭三一人走進了昌平公主的屋子,進去後,還不忘小心翼翼地鎖上了身後的門。
“來了?”剛纔還打著酒呼嚕熟睡在榻上的“賀沂”,此時卻已經清晰地站到了彭三面前,“坐。”頂著一張“賀沂臉”的烏有,一改方纔應對平王時的聲音與語氣,恢復了往日的面色冷淡與惜字如金,用下巴指了指地面,又指了指地上剩著的幾壺酒。
“我不飲酒。”彭三黑著臉拒絕了。
“既不飲酒,那來此處做甚?”踢開腳邊的空酒壺,烏有學著賀沂往日的模樣,坐在了賀沂的榻上。
站在一張絲毫瞧不出破綻的臉前,彭三的心情很是複雜。在心頭的幾番爭鬥後,他深吸一口氣,彎腰拾起一壺酒,大氣不喘一口地將之幹了,喝完後還不忘當著烏有的面傾倒了下酒壺。
“好酒量。”少有的,烏有露出了笑容。雖然這張臉本是個愛笑的主,笑起來沒有絲毫違和,但一將這臉下的真人與烏有連繫到一塊兒,這笑容卻變得有些讓人一言難盡。
“酒,”將酒壺拋向烏有,“喝了。那殿下呢?你主子將殿下帶去何處了?”
“第一,他不是我的’主子’,沒有任何人是我的‘主子’;第二,你方纔親眼瞧見了,公主殿下是自己走出驛站的;第三,公主去哪兒,還輪不到你操心。”儘管曾經在“刺殺劍宗少宗主”那場大戲裡,二人有過一場完美的配合,但說到底,他們卻還只是互相戒備著的陌生人。既然彭三如此態度不善地起了個頭,烏有便也一下子沒了方纔那一時興起的好臉色。
“公主殿下的事輪不到我過問,那你呢,”彭三捏了捏掛在腰間的夜刀刀柄,“你的事兒,我可有權過問?”
“我的事?”烏有翹起了二郎腿。
刷!回答他的是直至鼻尖的夜刀。
“說!你女扮男裝潛伏在秦大人身邊,寓意何爲?!”
烏有的眼底閃過一絲驚訝,下一瞬,驚訝化作殺意卻又於片刻間消失的無影無蹤。“我,”回到了最初那事不關己的情緒,指著自己的鼻子,“女扮男裝?”
“莫要裝了,”彭三將刀尖往前挪了幾寸,直接貼在了烏有的鼻尖,“公主殿下與秦大人看不出,便連我之前也被你徹底騙住,但今夜,”將劍尖挪到了烏有半開的衣領上,“你已無需隱瞞。”
“哈?”烏有瞧了瞧自己那被刀指著的胸口,頓了片刻,便想聽到了什麼驚天大笑話一般,單指撥開刀刃,捂著肚子大笑了起來,“因爲我今夜扮作了昌平公主,所以你便覺得我女扮男裝?烏有,烏有,你可曉得何爲烏有?我的身份、性別、面孔、名號均子虛烏有。我,”站起身,湊到彭三耳邊,“便是我扮的人。所以,今夜的我,便是昌平公主。”
“彭三,”不知爲何,從烏有口中發出的屬於賀沂的聲音,竟讓自以爲早已沒了“恐懼”二字的大內風語衛,打了個寒顫,“你莫不是想說,本宮女扮男裝?還是覺得,本宮男扮女裝?”
刀尖一抖。
“呵,”輕笑一聲,烏有坐回到了榻上,“如此瞧來,你還當真如你所說那樣,不勝酒力吶。小小一壺便醉的辨不清男女了。也罷,本宮乏了,你退下罷。”
沒用邪術,卻能將公主殿下模仿上個十成。
彭三的面色難看到了極致,他今日前來,本只想試探試探這烏有,卻未想到非但所獲甚微,反倒被對方來了個下馬威。
“本宮說,退,下。”
將牙齒咬得嘎嘣作響,怎奈著實動不得這烏有的彭三,無可奈何地收起劍,留下了個警告的眼神後,走出了房間。
“女扮男裝嗎?”
彭三走後,烏有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
榻上,冷瞳輾轉反側。靈族與歐式姐弟之事讓她像在她心頭壓了塊磚,可最讓她無眠的,卻是捅穿了朝露肩膀的那一刀。
姜唐爲何會在劍宗與影門交易後,突然翻臉,再次讓自己刺殺朝露?爲何讓自己動手?朝氏兄妹認爲的那個會刺殺“朝少宗主”之人,是否便是姜唐?那昌平公主呢?昌平公主那日又爲何會出現在林中?
自己於他們三人來說,除了是仇人外,可還有別的意義?朝露爲何要不惜如此代價,將自己弄往劍宗,讓自己參加武林大會,最後卻又許自己認輸?劍宗宗主與雪茗谷谷主又爲何會那般對待自己?還有三年前,師父之死,與那個拿了阿孃遺物的女子。
十年前村莊被屠可另有緣由?阿孃的遺物便是他們想要的嗎?那個血色玉佩到底是什麼?爲何會如此搶手?除此之外,自己身上,可還有著些什麼自己不知曉的秘密?
“生意向來講究籌碼,沒有籌碼,就沒有交易的權利與選擇的餘地。”
冷瞳再次想起了姜唐的這句話。
是了,此事從一開始,自己就陷入了一種嫉妒被動的狀態,將自己鎖在一畝三分地中,對送到手的“籌碼”視而不見,任由各方勢力擺佈……
“莫要做一把無心之刀了,當個有心刀客可好?”
有心,刀客。
既然今時已不同往日,自己不再是暗閣手中的無腦無情刀,那自己便也應該……該將這聽之任之被動了許久的人生,主動起來了。
首先,籌碼。
冷瞳鬆開緊握的拳,展開了緊攥著的那張從熟識的暗閣暗樁手中忽悠來的紙條。紙條上面的符號組成了只有暗閣之人才看得懂的八個字:“霧面被廢,全城獵殺。”
其次,交易。
透過窗口,冷瞳的目光落在了極遠處那依稀可見的玄靈山脈。
只是……
腦海中再次閃過半截杉樹下,朝露那逐漸迷離的目光。
不知不覺中,冷瞳再次攥緊了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