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宗玄靈山,坐落于西山腳的一座宅院里。
鳥兒撲騰著翅膀,熟門熟路地繞過守衛,飛進了書房。書房里,朝露正提筆寫著些什么東西。鳥兒偏著腦袋瞧了瞧紙張上的字,仿佛認得似的,點了點腦袋。
“唔,來了。”朝露將筆架在一旁,吹了吹紙上未干的墨跡,將紙張稍稍一攏,放在了一側,“分毫不差,我此處的事一處理完,你便到了。”說著,她站起身,也不知是從哪兒搞到一把鳥食,撒在了桌案上早已備好的碟子里。
鳥兒動了動翅膀,小步快跑地來到碟子邊,埋頭苦吃了起來??膳c此同時,一片銀白色的光卻從鳥兒的身上滲出,在朝露的身側匯集成了一個人的形狀。
“瞧這樣子,是早便曉得為兄我會來?”人影在屋內隨意尋了片空處坐下后,開口了,“露兒可是又做預知夢了?既如此,那露兒可知為兄此次前來的目的?”
“為兄為兄,你也就比我大了一盞茶的功夫。”朝露將袍子一撩,坐在了地上,人影的身邊,“還能是何事?數來數去,能勞煩太子舍人秦大人您用禁術親自跑一趟,來我這江湖草莽之地的,也就武林大會了吧?”
“咂咂咂,瞧你這口氣,哥哥我都聽不下去了。小妹莫不是還在怨為兄吧?為兄選擇走這條路,你不也是早便同意了嗎?至于把劍宗和幻靈族之事盡數托付于你,還不是因為你向來比我更擅長這些,為兄……”秦暉被朝露的一個眼神哽地吞下了這個裝模作樣的自稱,改口道,“咳,阿爹阿娘可好?”
“阿爹阿娘可好,你自己去問問不就曉得了?”朝露撇撇嘴,看到秦暉塌下來的臉后,挑了挑眉,“也罷,料你是不敢去的?!?
朝露向后一靠,言歸正傳道:“且說吧,你此次前來具體所為何事?朝廷打算借武林大會控制江湖一事就不必提了,如今這大會勝者將獲封為武林盟主、朝廷六品官一事,早已是鬧得沸沸揚揚。況且,聽卓珥說,她阿娘——寧源師姐已經被陛下派來督辦盟主之事了。”
“錯了,不是陛下,是太子?!鼻貢煵粫缘脧哪膬鹤兂隽税焉茸樱圃盏厣攘似饋恚半m然陛下可能本便有此意,但派平祁大將軍寧源前來,是太子主動向陛下建議的?!?
“哦?派一個使祁國俯首稱臣的大功臣、朝堂上下唯一女將,來督辦盟主一事?太子又在打什么小算盤?世人皆知寧大將軍和工部尚書衛康伉儷情深,而衛康曾是阿,咳咳,曾是陛下的三弟,冀王賀昆槿的侍衛長。他與太子一派向來不和,畢竟八年前那場使得奉旨歸京的景王、冀王兄弟二人薨逝的慘案,雖然未有明面上的證據,陛下也并未表態,但朝野上下多多少少都默認了其與太子脫不了干系的。”
“唔,管他想做什么呢,左右這既不是我要操心的,也不是我來找你的目的?!背斗治隽艘淮蠖?,可秦暉卻好似毫不在意地往后一攤,耍賴般地靠在了地上,“我來呢,是來擔心我這寶貝妹妹的性命的?!?
“我的性命?”朝露的表情有些微妙,但卻并不意外,“怎么,太子想殺我了?然后你這太子舍人好哥哥,打算再來添一把火?”
“太子想殺你?不不不,”秦暉搖了搖手指,“想殺你的人可多了去咯。八年前,”秦暉的表情嚴肅了起來,“單單從表面上看,櫚伯伯滿門被屠后,是劍宗宗主親自趕去處理的后。也就是說,劍宗與皇室有關,與已薨的景王、冀王有關,那便是與陛下有關。”
“于是乎,世人便可作此推斷,如若那傳說中的皇儲密詔當真存在,便很可能在劍宗手里。太子如此認為,平王如此認為,朝中眾臣如此認為,便連陛下自己也……你想想看,事關那龍椅上將坐何人的詔書,在你手里,那盯著你性命的人……”秦暉壓低了聲音,“若再往深處講呢,劍宗和冀王的關系……”他沒有說完。
“太子知曉了?”朝露皺起了眉頭。
“雖算不上知曉,但有飛凌山莊在那兒折騰,便也猜到了七七八八。所以無論如何,無論是何人出手雇的暗閣殺手,露兒你呢,”秦暉伸手戳了戳朝露,“都要小命不保咯。”
“知道我要小命不保,你這當哥哥的為何如此愉悅?”朝露的眼角抽了抽。
“可不是,”秦暉大腿一拍站了起來,“你瞧,刺殺劍宗少宗主,這八成得是個難得一遇的甲等任務。暗閣殺手的實力你比我清楚,有這本事出手闖劍宗一線天、斗無影劍的,無非就那幾個,三絕、六斷、十八煞?!鼻貢熽割^數著。
“而像此種難去難回甚至可能牽扯到影門在江湖口碑的任務,最好的選擇自然是派一個單獨行動、必要時可隨時舍棄的人。六斷和十八煞向來不會單獨行動,而在三絕里,蝕骨乃新任閣主霧面本人,鎖魂與那霧面似有不共戴天之仇,因此霧面定不敢輕易派她出行,于是乎便只剩下,”秦暉露出了個意味深長的笑,“索命?!?
索命,索命——冷瞳。
朝露的睫毛顫了顫,卻并未接話。
“哎,安國上下各方勢力尋尋覓覓,葬送了無數個無辜六指姑娘的性命卻都無果的事情,到頭來卻就在他們眼皮子底下,只不過是‘六指公主’不再六指罷了。”秦暉故作感嘆道,“還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吶?!?
“為兄要說的就這些,此事就拜托小妹啦。”拍了拍朝露的肩膀后,銀光散了,鳥兒飛了,屋內只剩下陷入沉思的朝露一人。
一邊是令人聞風喪膽的暗閣三絕——索命,一邊是早年流落人間無人知曉的皇家六指公主。
朝露習慣般地摸起了脖子上的那道疤痕,那道被她留下的印記。
冷瞳啊冷瞳,你可還記得,八年前……
屋外傳來動靜。
朝露從地上跳起來,坐回到了案邊,道:“文師兄,卓珥,進來吧?!?
一男一女聞聲走進了書房。
朝露將目光停在了女子身上,女子身著青色錦袍,手握銀色寶劍,英氣滿滿,乍一眼看去,讓人辨不清男女。朝露見狀,滿意地點了點頭:“沒想到挺合身的嘛?!?
“所以,少宗主您讓我穿了這身衣服,想做甚?”衛卓珥翻了個白眼。
“不是寧源師姐讓你以后就留在我這兒了嘛,我總得給你找點事做才行吶?!背队行┣纷岬刈叩叫l卓珥身邊,細細觀察起了她的衣著,“這套衣服當真適合你,對吧,文師兄?”抬頭紋一旁的文易海道。
“唔,是挺合適。”文易海聽懂了朝露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壞笑著點了點頭。
“給我尋些事兒做,就是讓我換身衣裳?”
“別急嘛,且容我慢慢道來。”朝露將刺殺之事略微精簡一下后,告訴了二人,“所以,依我看,那刺客定會在近幾日闖一線天。”
“為何定是近幾日闖一線天?為何不等到武林大會人多手雜之際,隨隨便便混進來,屆時再下手?”衛卓珥問道。
“哦?那你且說,如今武林大會在劍宗舉辦,由我操持,如若大會當日我死了,大會將如何?”朝露道。
“出亂子,大亂子?!被卮鸬娜耸俏囊缀#暗I兇之人,定是不愿讓大會當日出任何亂子的,所以刺殺要么在大會之前,要么便在大會后,而大會后武林盟主已出,局面已定,屆時再行刺便會失去部分意義,對吧?”
“那又為何是闖一線天,而不是扮作其他門派之人從正門光明正大地入西山谷,亦或是從正門闖西山谷?”衛卓珥依舊不依不饒地問著。
“扮作其他門派?暗閣是影門的,影門乃江湖萬事屋,它能在這是非甚多的江湖中屹立多年而不倒,怎會蠢到輕易將其他毫不相干的門派扯進本已夠危險的一樁生意?至于她為什么不強闖正門嘛,”朝露神神秘秘地擺了擺手,“直覺,我的直覺。如若來者當真是她的話,她定會選擇闖一線天?!?
“那你的直覺若是不準呢?”瞧這樣子,衛卓珥是和朝露死杠上了。
“我們幻靈族的直覺可曾有不準過?”扭頭問文易海。
“從未。”淡定的回答。
“再說,便是不準,我不也有了備用之計嘛?!背队醚凵裰噶酥感l卓珥。
“我?哈?”衛卓珥指著自己的鼻子,徹底蒙了。
“你說,在江湖人口中,劍宗少宗主是什么樣的?”朝露依舊樂此不疲地賣著關子。
“青色衣,無影劍,男女莫辨?!痹诘皖^看見自己衣著的下一刻,衛卓珥明白了朝露的意思,她不出意料地癟下了臉,“哦,敢情朝露你這是打算讓我當個替死鬼???”
“怎么會呢?瞧少宗主您這話說的,有我和文師兄在,怎么會讓你受半點傷呢?”朝露捉弄起了衛卓珥來,“實在不行,危機時刻你就大吼著你不是朝露,然后把衛寧府的令牌拿出來揮揮唄,那刺客定是不敢動朝廷之人的?!币娦l卓珥還是一副不善的表情,“少宗主您且放寬心,要不這樣,從今日起,我和師兄便作您的貼身護衛,定寸步不離您左右?”
“免了免了,讓你當我的護衛,會折壽的。你還是去你的一線天罷?!毙l卓珥的嘴角抽了抽。可沒過一會兒,她便像是想到了什么好事似的,扭頭問文易海道,“所以,我現在是少宗主了?”
“是?!蔽囊缀R鈺攸c了點頭。
“那好,咳咳,”衛卓珥夸張地干咳兩聲,直了直身子,壓低聲音道,“朝露!”
“……弟……弟子在?!边?,坑人反被坑了。
“你可知罪?”
“……不……不知?!背队行┛刂撇蛔∽约撼榇さ谋砬椤?
“不知?”衛卓珥裝腔作勢地拍了下桌子,“那好,那你便滾去守一線天罷,等知罪了再回來找本少宗主?!?
“……”
“還不快去?”衛卓珥眼睛一橫。
“……”朝露依舊沒動。
“來人!”
“在!”文易海倒是很配合這出戲。
“把她押過去!”
“是!”說罷,架著朝露便把她向門外拖了去。
“……”
。。。
冷瞳已經在此處靜靜觀察幾天了。具暗樁稱,劍宗少宗主朝露現下就居于這西山谷內的宅院。
劍宗所在的玄靈山,號稱安國五險之最,而這西山谷則是最中只最。全山能出入谷中的路,只有兩條,一條被劍宗弟子層層把守、戒備森嚴;另一條雖守衛疏松,卻有著天然的屏障——一線天。
一線天上達山腰,下至谷底,寬度卻僅容一人側身勉強通過,兩側皆是無處著力的光滑石壁。一線天中無光、無影,卻有著劍宗布下的重重機關暗器,更甚者,因為兩側山石封閉的緣故,但凡一線天內發出半點聲響,谷底出口處的守衛都能夠聽個一清二楚。
想想看,在連轉身都不允許的狹縫內,躲避機關暗器,還不能發出半點聲音,以免被守衛甕中捉鱉,這簡直是……
可冷瞳卻選擇了這條路,她不愿從正門入,既因為她不愿傷及無辜,也因為她不愿露臉人前。這也許便是……死前的最后一次任性了吧?
聽聞,一線天山腰的入口無守衛,谷底的出口守衛頂多兩人。冷瞳分析著:既如此,那便用飛刀破了暗器,再一鼓作氣闖過一線天,爭取在守衛意識到之前將之放倒了。
除去守衛不是問題,問題就在于能不能一口氣闖過這一線天。
能不能啊,那便只能靠運氣了。冷瞳苦笑了笑。
深吸一口氣,冷瞳掏出了三葉飛刀。
可就在飛刀即將出手的那一剎那,一線天內卻傳來了說話聲:“荒謬!不可理喻!”聽這聲音,對方似乎是在一邊敲打著山石,一邊抱怨,語調中還帶著些微微的醉意,“我柳露待她朝露之心,天地可鑒日月可昭,她可好,為了豆大點事兒,把我趕來守著個只有鳥拉屎的一線天?”
喲,這還是個心懷怨氣的酒鬼守衛呢。瞧現在這架勢,約莫是不會注意到這邊的動靜了吧?這么想著,冷瞳行動了。
“板栗,你說她是不是個混蛋?”那守衛的聲音。
“喵——”一聲貓叫。
鏹!冷瞳躲過了橫射過來的一箭。
“誒?板栗你這是啥意思?我說的難道不對嗎?”那守衛似乎又灌起了酒,“板栗,連你都這么對我?我柳露招誰惹誰了?你不要小魚干了是吧?那好,我留著自己下酒。”
“喵——”貓兒的怨氣。
哐!冷瞳閃過了劈來的一刀。
“誒誒誒!這是我的!!”那守衛似乎離出口遠了,“你要去哪兒????我的!我的下酒菜!”
“喵——”貓兒的歡呼。
嘭!冷瞳繞過了砸來的一錘。
出口就在眼前了,冷瞳抽出右刀,拿著刀背飛身便想向不遠處那守衛的后腦勺敲去,可一團毛茸茸的東西卻好巧不巧地向她迎面飛了過來,眼看著就要撞上附近的機關。
“??!板栗!!那里不能去啊!我可不想看刀叉貓?。 蹦鞘匦l尖叫著轉過身,朝著貓兒的方向追來。
冷瞳嘴角一抽,情急之下旋身攔住了貓兒,將之單手摟在懷里,一同出了一線天。
“啊……”守衛正好站在了冷瞳的面前,她大張著嘴。
“貓沒事兒?!彪m然嘴里如此說著,冷瞳手里的刀,卻架在了守衛的脖子上。
“啊……”守衛一邊匆忙在腰上摸著佩劍,一邊還不忘看向冷瞳懷里的貓??膳鍎s在不遠處的山石上,與一壇酒和一盤撒了的魚干擺在一處,而貓兒則在冷瞳懷里舒舒服服躺著,沒有半點關心主人安危的意思。
冷瞳黑著臉挪了挪刀,“不過,你可能有事?!毖a充完了上半句話。
“啊,”看樣子,這守衛是終于意識到了她自己的處境,可她卻是一反常理地呆呆的摸了摸架在脖子上的刀刃,愣愣地問道,“鐵的?”
“哈?”這守衛莫非是個傻子?
出任務如此多年來,冷瞳第一次感覺到了這種異樣的侮辱。
可下一刻,她卻只覺得身體一麻,便失去了知覺。
“都說了刀柄不宜制成鐵的,咋就沒人信呢?”這是那守衛的聲音,也是冷瞳在倒地之前聽到的最后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