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黃昏
新月午時開始, 便跪在父親書房前。
早上王伯傳話,是父親讓她離開慕府的消息,讓新月不管是去太子府還是慕族老宅, 都不能留下。
於是她沒有迴應, 徑自來到書房門前跪在碎石地面上。父親從朝中回來, 無語繞過她進了書房, 再沒有出來。
新月依舊跪著, 慕凌銘來勸沒有將她說服,便進了書房,亦沒再出來。
哪怕日頭再熱辣, 她都一動不動,心痛已入骨, 早已沒有其它知覺, 她一直孤零得跪在那裡不願起來, 面對著那扇一直禁閉著雕鏤木門,一絲表情都沒有。
久久沒有動靜的門, 終於吱呀打開,慕凌銘緩緩邁出屋來,步履有著沉重與惆悵。
他蹲在新月身畔,執起她的手,嗓音蘊了抹澀啞, “月, 起來吧, 大哥京內還有個宅院, 你先去那好嗎?”
新月沒有一絲反應, 滿是水氣的雙眸,依舊凝視著又一次禁閉的木門。
慕凌銘再次撫了撫她的手背, 理了理思緒,略帶頓挫得說道:“月……乖一些好嗎?……聽大哥一次。”
她終於有了一絲表情,雙瞳閃了閃,隱了隱心中的抑鬱,嗓音透著瞭然與無奈,“我跪,是求父親再思慮一下,真要將我遣出府嗎?”她有意放大音量,因爲希望父親能夠聽見。
慕凌銘望著再次涌上淚花的面頰,啓動的嘴脣卻吐不出一個字來。
猶豫徘徊了一下,才感嘆一聲,“你又是何苦呢?”
“父親自小便將我送入庵堂,已經拋卻我一次,這次再趕我出去,便是決心不要我這女兒了。他清楚知道這次趕我出去,我也不會再認他了,所以我求父親思慮清楚,祈盼收回成命,我會自己搬出去的……”新月嚥下溢出的一股腥甜,卻也阻斷了她下面的話語。
“父親還在氣頭上,他也有爲難之處,過段時日再說可好?”
慕新月又一次仰天笑了幾聲,“手心手背都是肉,可又有幾人不偏頗?大哥你卻一如既往諒解新月,父親此刻心中是這樣嗎?”
新月心如明鏡,怎會不知夫人因爲她與父親早有芥蒂,此時正面衝突,父親不再左右顧惜,爲了維護和睦而將她撇向一邊。所以她跪著,就這般跪在父親跟前,她是真的不忍失去這份珍貴的親情。
“月,別這樣想,再怎麼說你不有大哥嗎?”慕凌銘語調也蘊著無限苦楚,有了些許顫抖,卻依舊故作沉穩得勸慰著。
“跪父親,是想父親明白,新月此番這樣出去,便再無父母,而父親沒了我這個女兒,卻還有其他兒女,因而才這般乞憫?”
他的雙脣啓開良久,終於夾雜著顫抖說出:“父親……已辭去官職……告老還鄉了。”新月詫異得揚起了眉,無語凝望著他。
“還有,瑧悅早已被休,只是父親一直瞞著,將她藏於我在竹海的書樓內。”
“大哥……我……”新月緊緊咬著下脣,盈盈水眸凝望著他,她哪裡可能知道這些事情,難道父親不堪那些非議,加上瑧悅此刻境遇楚楚可憐,父親自當更加心疼於她。
慕凌銘深深得嘆了口氣,“本來太子是好聲商量,準備和離的。瑧悅就是不願,太子這才與父親相談,交付了休書,說瑧悅依舊完璧,日後定能尋個好人家,或者他也可爲她指婚……”
新月嘴角劃出一抹弧度,有著無奈亦有著苦澀,“瑧悅太傻了,龍軒對她決絕至此,她依舊固執不肯放過自己。”
“父親曾以爲是因爲大姐曾打你一巴掌,因而才這樣對待瑧悅的。但是詹相之女同樣也和離遣散了,只是並不光彩,所以雙方全未聲張。也許太子也做足用心,他的侍衛元辰日前已與詹敏怡完婚,因爲諸多原因,全都暗暗進行。”
新月聞言,無語梗塞起來。難道她要心中真實想法說出來?
不能說出來,因爲她覺得瑧悅因爲執念而淒涼,本來開始便是錯誤,卻一再要將錯誤進行下去,這樣吊死在一棵樹上,苦苦掙扎,委曲求全得折磨著自己。哪裡有詹敏怡的情商。想那詹敏怡亦是同樣癡心交付,全心討好戚貴妃,僅爲博心上人側目。曾經有對新月出手挑釁,卻沒有置身毫無退路的境地。
發覺長久下去,亦是悽苦,竟然能夠放下心結與怨恨,尋找到自己的良人,未必是壞事,所謂退一步開闊天空,何必深陷沼澤?
以其說龍軒的那句承諾害了瑧悅,亦不如說是她也有太傻之處,鑽入自己的固執無法自拔,一句話便咬著不放,難道這般蹉跎一生?世間對錯該如何把量?
新月接受了這個事實,每個人都無可奈何,卻始終有人要承擔後果。
新月終於將手搭在慕凌銘肩上,蹣跚虛弱得緩緩站起。
她撇去大哥的攙扶,“你去看看瑧悅吧,勸勸她,不要自己折磨自己了。我這就回院中,將蘭兒安排一下,看看如何一併帶出府去。木槿與玉嫂我也會帶走,所以你不用擔心,安妥後會與你捎信的。”
不再去看大哥關切的眸光,徑自吐出一句:“大哥,蘭兒的腿我日日看著,心中難受,我的脾性你知曉,所以日後她還這般欺人,別怪月亡命拼搏。”她想大哥應該理解話中意思,便扶著院牆,緩緩向瓊華小院而去。
一路行來,不再苦悶,只因如此糾結也毫無用處,日後要給蘭兒一生的安逸,這纔是將來應該做的事情。
思尋著,眼前瞥見畢山在院外來回彷徨著,一見到新月走來,便畏頭畏首得躲在角落裡。
她知道畢山想進去看蘭兒的,卻因蘭兒從來不給畢山好臉色而不敢進去。其實兩人倒是般配,看起來畢山還是很上心。
想到這,新月心中有了一絲期盼,想著與玉嫂還有蘭兒商量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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瓊華小院
新月斜倚在迴廊處,吹奏著玉簫,飄渺的樂曲洋溢著無限的留戀與不捨。
絲絲縷縷的夕陽灑在桂花樹上,曾多少個黃昏,她總是慵懶得躺在下面小眠的。那時的她深深享受著那種寧靜,此刻便要離去,一切恍然若夢。
“小姐。”木槿的聲音拂過,打斷了新月的思緒。
新月側過臉龐,見到略顯疲憊的木槿,淡淡得笑了笑,希望能緩解她對自己的擔憂,“都安排好了嗎?”
木槿點點頭,“那裡雖小了些,因爲尋得有些急迫,只是有些破舊,要委屈小姐了。”
“木槿,你這說的什麼,我已不是慕府小姐了,雖還有五品官職在身,也幾乎等於罷官,沒問過你們,便直接讓你們一併出去,日後我們有的是相依爲命的日子。”新月語氣沉穩,已沒有了先前的悲慼。
“玉嫂讓我過來接小姐,您準備……”
新月瞭然得笑了笑,先前讓她們先去打典,畢山與王伯幫忙張羅了一處落腳的地。她只是出銀子,半分忙沒幫。索性沒什麼東西收拾的,於是讓她們先去,她留在院中清淨一下。
此刻木槿已經來接她,自然沒什麼好耽擱的,“我們走吧!”
兩人無語,默默得往府外而去,一路上家丁與奴婢全都小心得打量。新月無暇理會,對她們來說自己是半路而來,總有出府之時。
新安置的小宅靠北,離慕府有些距離,她與木槿徒步需要一些時候。
穿過主街道,走在略爲僻靜的街巷處,天色微暗,最後一抹淡淡紅色餘暉即將失色。路上沒有行人,木槿突然拽緊她的手臂,“小姐,小心。”
因爲四周都寂靜得離奇,前方屋檐上的鳥兒似收到驚嚇,全都向遠方展翅而去。
新月點點頭,掠見一旁有小巷穿插,分析是否擇道,只見木槿面色一沉,新月已被人一把摟住向一旁的屋脊飛去,她定了定神,看清來人,竟是多日未見的移情龍軒,木槿也飛身上來,方纔她們所立位置已被無數羽箭取代。
新月有些訝異木槿竟然會武,還未曾多做思考,又是一陣“嗤嗤嗤”的聲音,從天幕一方穿透而來,龍軒攜著她又是一個飛躍,轉瞬之間三人都避開迎面而來的暗箭。而屋脊四處插滿飛來的箭雨。
他們沒有喘息,木槿從袖中取出數根細針,皓腕一甩,直直射向對面屋樑的隱蔽處。三名黑衣人從上面掉落地面,全都喉間中標,全身異常暗紫,隨即倒地而亡。
新月未有過度的驚恐,如今身在街道,有人如此大費周章想行刺於她,而且公然行事,龍軒身著的是一襲素白盔甲,猶如戰場叱吒風雲的將軍一般,許是心中有數,應做了一番準備。
當務之急,但願他能夠部署得當,還未曾考慮完全,龍軒無語得攥了攥她的手,似是讓她更加安心一些。新月沒有多加回應,想著這人是一日一個面孔,她早也無暇揣測先前傳聞。
龍軒再次執起她的手,向下方躍去,然後停在主道的中心位置。
一列鎧甲護衛立刻將她們圍在中間,全都劍拔弩張得面相四周,看來便是龍軒所帶領的人馬。木槿從懷中取出一個管竹模樣東西,然後引燃,向天空發射了出去。
炫彩的煙火璀璨了她們所在的方位,看來木槿也在發救援信號,她當真不是簡單的丫鬟。
再次襲來的箭雨,讓所有人奮力擊擋著,新月被護在龍軒與木槿中間。新月心中多少有些瞭解,龍軒當日雖是撤去的保護,其實還是時刻護她周全。
四周肅殺之氣更甚,隱在暗處的人終於緩緩露出身形。全都黑色勁裝,面覆同色巾帕,踱步而出的數量越來越多,不下百人。青天白日下,如此勞師動衆得再次圍剿她,看來是必取她性命方纔甘心。
他們其中一個看似領頭的人,大掌一揮,喝了一聲,“上。”
所有的人蜂擁而上,將龍軒與新月這邊全力攻擊起來,應是訓練有素的死士。新月瞥見木槿依舊沉穩,從刺客一方奪過的那把刀,揮動起來可謂是快、準、狠,眼疾手快,多次助新月躲去欲取性命的攻擊。
突然龍軒又將新月摟住撲向一側,兩人倒在地上。新月定了定神,發現龍軒,背脊處刺著一枚菱形飛鏢,周圍黑血溢出,新月面容一驚,龍軒已立刻封住穴道,“沒事,我身上有血玉,可吸收抵制毒性。”
龍軒語氣很輕,沒有顯出急促,似刻意不讓新月擔心。她沒來得急迴應,那邊的人突然喊了句,“佈陣”。
數百名劫殺的人全都有秩序得變換了位置,先前龍軒的人馬還算應對自如,緩緩能夠像一邊方向撤離。此刻佈陣,變換戰術,看來也是急切完成任務,擔憂她們的援兵來臨。
一陣嘈雜的馬蹄聲傳來,大隊人馬出現在拐角處,而街角的另一邊亦同樣出現另一隊人馬。兩隊人馬是敵是友一時難以辨認,直到掠見右邊那方有龍晨宣的身影,新月方纔吁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