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這樣與別人訴說煩惱,對于張千衍來說還是頭一次。
她一直都被自己的師尊,也便是當今的大黎國師,當成下一代國師來培養,學的也多是治國之策以及法理。
因為歷史遺留的緣故,在經過漫長的演化,她們這一脈陰陽術士,反而更像是儒法結合的意味。
又或者說,她們是一群學會了陰陽術的法學士。
按理說,她這個地位身份,比起天璇圣地的圣女也不遑多讓,不會有也不該有煩惱才是。
至少她絕不會因為外物而感到憂擾,那么,唯一的可能便應該是來自于她自身。
就如同在追捕劍南斗一事上猶豫不決。
當然,此刻的張千衍,并未與顧游傾太過相熟,只是因為剛剛有了一些朦朧的模擬記憶,認為此人比較親切罷了。
她當然也不會再談起關于大黎皇室與妖族之間的博弈。
也不會談及劍南斗之事,因為這些與他無關。
她的煩憂也不止有劍南斗。
她與林喜人便是兩個極端。
小喜師姐憂慮的從來不是那種宏大的東西,她在意的東西很小。
而張千衍的煩惱……
“顧公子覺得當今的大黎如何?”
一上來就談家國嗎?
不愧是國師繼承人。
“國力強盛,百姓豐衣足食,藩夷無有敢進犯者,雖偶有妖邪作亂,但也可稱民殷國富,太平盛世也。”
張千衍莞爾,聽著顧游傾對大黎的印象,眉宇間隱隱透露著一絲自豪。
極有可能繼任大黎國師的她,自然對大黎的繁盛感到與有榮焉。
自幼便被師尊教導以家國為重,以至于她在很大程度上將大黎的繁榮看得比任何東西都要重要。
現在聽到了有人夸贊大黎,自然感覺像是被夸獎自己干的不錯一般。
終究還是少女,聽見這種說法,不由得心情也有些愉悅起來。
就連元嬰上的傷也輕緩了許多。
她的師尊,身為大黎國師,是那種嚴肅且不茍言笑的類型,平日里哪怕她做的再好,也得不到幾句夸獎。
有時候一些和善的師長倒是會夸她兩句,但每每這種時候,都會被她的師尊反駁。
表示作為她的弟子,作為大黎的國師繼任者,她本就該如此優秀。
甚至于覺得她做的還不夠好,她還能做的更好。
久而久之,她便再也聽不到夸獎。
哪怕她完美地完成了師尊交代的任務,換來的也只是師尊加量不加價的殷切期待。
師尊她似乎,想要將她培養成一個比她自身要更完美的“大黎國師”。
在這一點上,她與李清慕也是兩個極端。
李清慕本性骯臟,卻在極盡贊譽中成為天璇圣女。
張千衍努力又奮進,卻得不到任何一句夸贊。
世事無常,她也從未抱怨什么,這是她的身份帶給她的代價。
漸漸的,她的榮辱感,便不再以自身為主體。
而是轉嫁到了那個由她們這一脈陰陽術士極力打造的泱泱大國。
從某種意義上,大黎相當于她們的孩子。
當大黎繁榮,強大,她們便會為此而感到喜悅,反之則會失落,并推行新的政策去改變。
顧游傾看著張千衍的笑容,不明白自己哪一句話如此討她喜歡。
但不得不說,將青絲散落后的張千衍,那種飄渺的道韻越發少了,更顯幾分嬌俏。
她稍稍反駁了一句顧游傾:
“祓魔司不會容忍妖邪在大黎境內作亂。”
顧游傾自然同意,但從宣城當時若羽妹妹引發的災禍來看,祓魔司無法顧及到大黎的每一處地方。
也許是敏銳地察覺到了顧游傾的緘默,張千衍小聲找補道:
“大黎已經在想法子提高祓魔司武人的待遇了……但畢竟祓魔司死亡率高,來的人也不多。”
張千衍平日里是一個寡言之人,倒是談及有關大黎之事,便口若懸河侃侃而談。
渾然沒有與顧游傾有半分生疏之感。
但他總覺得,此刻的張千衍雖然神采奕奕,卻總有些怪怪的味道。
他說不上來那是什么感覺,也許是接觸的太淺。
“例如祓魔司戰死武人的家眷,大黎都會分配宅子做安置房,也會尋謀生路子給他們,他們若是有什么開鋪子的申請,戶部也會優先給他們通過……”
張千衍正在認真地向顧游傾描繪大黎對祓魔司武人的優待。
她的神情,就像在展示自己的珍貴寶物。
渾然不像先前那般憂愁的樣子。
望著那雙眸發光,甚至于不自覺地前傾著身子靠近自己,想讓自己聽的更清楚一些的張真人,顧游傾一時間覺得,也許他該做一個聽眾。
至少現在的她,很開心不是嗎?
誰向他人分享自己的寶物時,是愁眉苦臉的呢?
但當她將這個宏圖霸業講完后,她又會是怎樣的表情呢?
顧游傾覺得自己不能再任由她講下去了,只得打斷道:
“既然大黎似真人口說所說那般繁盛,真人又因何而憂擾?”
張千衍的聲音戛然而止。
顧游傾心中暗道了一聲得罪,但若是不這樣打斷,大概今日過完,他都無法得知張千衍的煩惱。
只要你不動手去解決,問題便永遠存在。
張千衍愣了愣神,終于回想起來自己與面前這位充當了老半天聽眾的顧公子交談所為何事。
一想到憂擾自己之事,她的神色便有些迷茫起來。
與模擬劇情中的迷茫神情是何其相似,顧游傾于心不忍,但只得在心中對自己說,這是替張真人解憂所必須要承受的。
“呼……”張千衍深吸了一口氣,口誦一句道號。
再次恢復成平日里的清冷樣子。
她開口道:
“顧公子可知,大黎皇都,天牢一年會關押多少犯人?”
“大黎國泰民安,更別說是皇都,天子眼下恐怕無人敢犯事吧?顧某猜測,大概不過百人?”
張千衍嘴唇微動,猶豫片刻后,說道;
“果然,顧公子也猜錯了。”
“還請真人教我。”
張千衍神色變得肅穆,正襟危坐道:
“大黎皇都,天牢去年關押一千零一十二人,平均每年也是近千人,且數字在逐年增加!”
一千多人?
那可是大黎皇都的天牢!
天子腳下!
能被關進天牢的犯人,所犯之事絕對不小。
先前在宣城,顧游傾和李清慕在宣城郡府也翻查過卷宗,每年入死牢者也不過兩百余人。
怎么大黎皇都反而比偏遠的淮南道還亂?
“大黎皇都這么亂?”
“非也,有虎賁將軍的虎賁軍在,皇都根本亂不起來。”
“那為何會有這么多人被打入天牢?”
顧游傾的疑問,很大程度上也問出了張千衍的煩惱。
她神色有些恍惚,緩緩開口:
“貧道也想不明白這件事,但貧道親手抓過一名犯人……嗯,他已經被斬首了。”
張千衍的視線放空,回憶開始涌入她的大腦。
“那人的名字,貧道已經記不得了,貧道只記得在天牢審問此人時,他說過的一番話。”
“此人是一位二境的武人。”
張千衍開始給顧游傾訴說了一個故事。
那天,張千衍奉師尊之命來到天牢,幫忙審問一些難搞的犯人。
剛好當時,這位武人被祓魔司的武者們押送進天牢。
她問了一下此人的入獄原因,得到的答案是:殺害了一名女子。
仔細翻開此人的卷宗,張千衍發現了一些古怪的事情。
首先,此人最初的罪名,并非是殺人罪,而是因為犯了奸污罪。
大黎重典刑,對任何犯有奸污罪的男子,都是一個處理方案:斬。
沒有別的可能。
而因此,也便導致了犯了此罪的男子,沒必要送入天牢關押,直接斬首便可。
又方便又省事。
但他卻偏偏又被送入天牢,理由竟然是在被告發奸污罪后,又將那名女子殺害。
翻看卷宗,張千衍了解到了事情的原貌。
那日,這名二境武人與好友在酒樓喝酒,因為喝得盡興,便多喝了一些,臨近夜晚時已醉眼迷離。
他本打算就這么回家的。
可他卻恰好見到了,剛從情夫家中走出,趁著夜色準備離開的王寡婦。
那日天氣悶熱,加上本是也是個妖媚性子,剛運動完的王寡婦也便沒有披上褂子,夜色中便被該位二境武人撞見了。
酒意上頭,他二話不說便將王寡婦抱起扛到了瓜田。
瓜破蟲鳴,眼前的爛攤子讓中途酒醒的他如遭雷擊。
他自然記得大黎對奸污罪的用刑手段。
若是王寡婦將其告發,他難逃一死。
那日,他在瓜田里跪了半宿,表示自己喝酒誤事,懇求王寡婦放過自己一馬。
并愿意交出自己所有的家財,獻給王寡婦。
此時此刻,相較于家財,顯然性命更加重要。
他是個單身男子,又是個二境武人,平日里積攢的銀錢也不少,足以讓王寡婦與她的情夫享用下半輩子。
可她卻是個剛烈性子,表示自己雖然是個寡婦,卻也有了意中人,眼下她已不潔。
并要將他的惡行告知官府。
他一聽便害怕了,哭喊著懇求王寡婦原諒,并表示會再弄一些銀錢來獻給她。
可王寡婦不為所動,死活說待到天亮便要將他告發至官府。
該二境武人怨怒攻心,心想既然好言勸不動,家財打不動,便再次對王寡婦進行施暴。
王寡婦瘋狂反抗。
而這一次,他沒有收住力,專屬于二境武人的千斤氣力,之于王寡婦,便如臺風對小草。
王寡婦當場身死。
而他也因為鬧出的動靜太大,被人發現。
最后送入天牢。
他難逃一死,面對張千衍的提問也沒有絲毫畏懼與悔過之心。
他說:她就不該反抗,也不該選擇告發我,若是她選擇隱忍,完事后,我自然就會放她離開。醉酒是我的錯,但她在半夜衣衫不整地出現在我的面前,難道不是在邀請我?
他的話里話外,透露著一股哀暮的死氣,也對,他本來就該死了。
他說的所有說辭,也就變成了心中最真實的想法,他的意思便是:雖然他有錯,但她不該選擇告發他,那樣的話,她也便能活命,她應該安靜地接受他的強爆。
他的一番話使當時的張千衍頗感驚駭。
她無法相信,這是在她,在她師尊治下的大黎出現的思想。
而且還是在皇都內!
在他說出這樣的話前,張千衍甚至無法想象世間還存在著這樣狠毒之人。
“捫心自問,若是貧道與他調換身份,也許很有可能也會為了活命而不擇手段……”
張千衍眼神落寞。
她的榮譽來自于大黎,那么,憂愁自然也來自于大黎。
她無法理解,為何會出現這樣的人,為何會出現這樣的事。
不管是對這個二境武人,還是對那個王寡婦來說,這都是一場災難。
顧游傾大概明白了張千衍此人。
也有些了解了先前發現的異樣的違和感來自何處。
此人,很空洞,空洞到心中似乎只裝著大黎。
與其說是對此案的不理解,倒不如說是對自身的質疑。
她不明白她師尊以及她所做的事,究竟是否完全正確。
這一點,與她追捕劍南斗一事如出一轍。
“顧公子,貧道想聽聽你的意見,此事中,到底是誰做錯了?”
“是那位二境武人?還是那王寡婦?”
既然話都已經說到了這個份上,張千衍也便不再猶豫,徑直說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
雖然對方并不一定能夠讓自己得到一個正確的答案,但至少能得到一份參考答案。
一份不同于她的師尊、師長、以及大黎那些人的答案。
她并沒有太過寄希望于顧游傾,最起碼,說出口后,她心底也舒暢了不少。
而顧游傾的一番話,卻是讓張千衍這么些年來的堅持,開始產生了動搖。
作為來自二十一世紀的新時代青年,顧游傾見過這樣的案例簡直數不勝數。
也自然見過無數有關的評論。
但其中有一條他個人頗為認可。
顧游傾對張千衍說道:“若是不算醉酒奸污一事,他們誰都沒有做錯。”
都是當下為了維護自己的利益而做出的合理選擇。
“嗯?”張千衍有些懵,這算是什么答案。
肯定有人錯了。
顧游傾慢條斯理地解釋道:
“顧某并未是替奸污罪開脫,而是想對真人說,導致此件慘事發生的,不是他們中的任何一人,而是法。”
“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