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地龍翻身后,原來的顧家村就像一塊布,被扯的四分五裂,東一塊西一塊的,老婆子與我那老頭子也是這樣分開的。”
“奶奶……”一直以來都在認真傾聽的李清慕,終于壓抑不住心底的激動,顫著聲音問道:“您怎么知道是天璇圣地……”
顧奶奶笑容慈祥:
“因為我那老頭子尸骸挖出來的時候,老婆子特意問過吶。”
“咱們顧家村家家良善,自然要記得恩人的門庭?!?
“現在顧家村那宗祠里,老婆子還給那些天璇仙子們立著長生牌呢?!?
李清慕只覺身體一片冰涼,隨后又變得火熱,就像是一塊掉進滾燙開水的冰塊。
心跳已經來到了最高速,呼吸道似被什么東西堵住。
她的胸脯劇烈起伏,真相似乎就已經在自己面前。
觸手可及。
十年,她等了整整十年,終于能找到他了?
……
腦海中已被塵封的記憶緩緩打開。
她猶記得,當她從昏迷中清醒過來,那如今是自己最敬愛的師尊,當年喜歡身著一身紅裙的絕美女仙,開口問自己的那句話:
“小丫頭,此處附近可還有別的活人?”
她當時分明只是一個懵懂孩童,卻臉不紅,心不跳的,撒了一個彌天大謊。
甚至瞞過了修為超絕的師尊以及一眾師姐。
不,準確的說,她并沒有撒謊。
而是打心眼里,將那個被自己偷走了一切的他,當成了一個死人。
她認為他已經死了,怎么又能是撒謊呢?
當時心里有多平靜,此刻內心便有多翻涌。
悔恨,懊惱,絕望,希望,期待,害怕……
當太多的情緒涌入她的大腦時,她宕機了。
再也沒有聽見顧奶奶后面所說的話。
“小姑娘?!?
“小姑娘?”
“啊……?”李清慕忙回過神來,應道:“奶奶,我在。”
“你……”顧奶奶看著她,淺淺笑道:“和那小伙子是回來尋親的?”
李清慕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是?!?
“我看著他就像。”顧奶奶頗為高興。
“奶奶,我先去宗祠看一眼……”李清慕心中焦急,起身告辭,“晚些再來與奶奶說話?!?
“去吧去吧。”
倩影飛速從屋內掠出。
望著她離去的背影,顧奶奶長嘆一聲:“也不知是誰家的娃娃……”
當年找不到尸骨的顧家村人有許多,她也沒有給他們立靈牌,畢竟誰也不能保證他們到底是不是真的死了。
這些年也有些當年幸存下來的,回來尋過親。
一如這兩個年輕人。
“哎?!彼恢涝撊绾巫8K麄?。
不管能否在宗祠找到自己親眷的名字,都會傷人心。
李清慕趕到顧家村宗祠。
這是一間建造年限沒多久的木制建筑,沒有其他祠堂的莊重肅穆,只是在堂中央,密密麻麻擺了一整架子的令牌。
架前香爐內,插著三根新燃的線香。
想來是顧游傾點的。
她在角落的木柱旁,尋到了手捧靈牌,神色恍惚的顧道友。
“道友……”她小聲喚了一聲。
他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圣女,顧某倒是好運,將顧某親眷的靈牌找齊了!”
他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至少,有人在替自己一直祭奠他們。
“道友……”她垂著眼簾,抿著嘴,不知該如何安慰。
“觀”字法術開啟,她也開始逐一尋找靈牌上的名字。
沒有發現顧道友的名字……
也是,既然他還活著,當年那些師姐們,便尋不到他的尸骨,顧奶奶自然便不會給他制作靈牌。
她也取過三支線香,指尖生火,將其點燃后,鄭重拜了三拜。
雖然心急如焚,想要尋到真相,可顧道友那樣子,她實在開不了口。
“圣女,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可以嗎?”
架子后的陰暗角落里,傳來顧游傾哀傷的聲音。
“嗯。”
李清慕離去,回到了顧奶奶家中。
她也有些神色恍惚。
“娃娃,咋?尋到牌沒?”顧奶奶擔憂問道。
李清慕搖了搖頭。
沒尋到?
顧奶奶不禁有些愕然,當年她可是對著族譜和那滿地的尸骸,一個一個給他們刻好木牌的,怎么可能尋不到?
不對,還有一種情況。
當年沒有尋到尸骨之人,她便沒有刻下名字。
“娃娃,老婆子斗膽問一句,你是想找誰?”
李清慕張了張嘴,卻是想起顧道友先前的顧忌,也便沒有出聲,怕刺激到顧奶奶。
她只得旁敲側擊:
“奶奶,您見到的天璇女仙是什么模樣?當年,可還有與晚輩差不多年紀的孩子……”
她的問題,一下子讓顧奶奶陷入了十幾年前的回憶。
“那女仙們多喜歡著白衣與紅衣,像你這妮子這般喜黑衣的倒是并不多見。”
“她們好像說過,那紅衣女仙是她們的師尊?!?
果然就是師尊和師姐們!
李清慕心中那個答案呼之欲出。
當年她不知走了許久,恐怕是走到了別的地方去,才被師尊尋見。
地點岔開了!
過了許久,顧奶奶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說道:
“娃娃,老婆子倒還真想起個,他是顧家村顧二那小子的小兒子。”
“他有個阿姊,當年他阿娘和阿姊挖出來時都還吊著半條命,哭喊著讓女仙幫她們找兒子,找弟弟?!?
“那女仙尋了許久,怎么也沒尋到他的骨骸?!?
“都以為他是給外鄉人捉住吃了,畢竟那時候,他也就這么點大。”顧奶奶對著身邊的矮桌比了比,隨后又看向李清慕:“他若是沒死,如今也該跟伱差不多大了?!?
“老婆子記性不好,記不得他大名,只記得他乳名叫小游還是小右,左邊屁股蛋有個胎記。”
李清慕只覺天地見白,不再能見物。
真的是他?
真的是他!
從顧奶奶的話語中,李清慕已經能有九成的把握認定就是他!
畢竟他當年沒死,還有可能已經被黑風嶺帶走,自然尋不到骸骨。
天璇女仙,一定便是她的某位師姐。
啊……原來答案與真相,和自己就靠得這么近?
她再次取出輿圖,對比了一下。
顧家村的位置,與她劃定的范圍只差毫厘。
“真的是他,真的是他?”
“怎么會?”李清慕喃喃自語道:“老天為何如此?不該懲罰清慕嗎?”
讓自己遇見他,這難道不是自己的福?
可像自己這般,為了能夠活命而選擇骯臟謊言的人,真的能夠享受這種幸福嗎?
“不對不對。”
“這是一個機會?!?
一個贖罪的機會。
命運將他送到自己身邊,絕對不是為了獎勵自己。
而是為了懲戒自己所犯下的罪行。
她該贖罪。
一時間,她的心中,有了想要沖進顧家村宗祠,將自己得到的一切,全部歸還的沖動。
且愈演愈烈。
她取出自己存了十四年的儲物法寶,突然間就笑了。
眼淚卻止不住,嘩啦啦地往下流。
師尊總說,她是在給自己攢嫁妝。
可如今的她倒是覺得,這若真的能夠成為嫁妝,那老天是當真在獎勵自己。
“顧道友……”
“先前是清慕僭越了,道友沒有欠清慕任何東西,那些,包括清慕的全部,都該是屬于道友的才對?!?
李清慕回想起了與顧游傾初見,再一起游歷,伏妖的種種。
說她對顧道友沒點想法是假的。
嫁妝,能夠變成真嫁妝嗎?
如今的她,哪怕是被他要求原地成婚,也一定不會拒絕。
他能夠是自己贖罪的那個人,真的……太好了。
顧奶奶見李清慕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也只得拍拍她的肩膀安慰。
“小丫頭……”
“奶奶,我沒事?!崩钋迥侥ㄈパ劢堑臏I,露出笑容。
……
……
過了半刻鐘后,顧游傾從顧家宗祠出來了。
李清慕見到他,便立刻迎了上來。
“顧道友?!彼v如花。
可眼眶分明微紅。
“圣女,我們走吧。”顧游傾情緒不高:“先回去休息,改日再帶圣女游玩?!?
“嗯?!崩钋迥綉?,她如今已經失去了任何要求他的資格。
她攥緊了手中的儲物法寶,不知該何時才能將其中的東西歸還于他。
顧游傾帶著李清慕,向顧奶奶道了別。
李清慕在她的茶壺中留下了一些洗心池水,想來能讓顧奶奶健康地安享晚年。
她幾乎貼在了顧游傾的背后,一步不離地跟著他。
甚至已經喪失了主動思考的能力,腦海中只剩下了一個念頭。
贖罪。
正如她前世的記憶一般。
顧奶奶不知道他們究竟是哪家的后人,但只要是顧家村人,她便會歡迎至極。
老嫗端了一個小木凳坐下,直到兩人身影消失在遠處,也遲遲沒有收回視線。
她也是到老了才明白,為何老人一坐就是半天。
因為目之所及,皆是回憶,心之所想,皆是過往,眼之所看,皆是遺憾。
希望那兩個年輕人安好。
……
顧游傾停下了腳步,李清慕徑直撞了上去。
如今的她,不會有任何怨言。
“二位,敢問顧家村怎么走?”
兩人面前,有一儒雅的白衣男子,背著一柄華麗長劍,帶著幾位與他相同著裝的年輕人,禮貌地向顧游傾問路。
顧游傾十分警惕:
“你問顧家村做什么?”
白衣男子笑容和煦,擺了擺手道:
“閣下不要多慮,我們只是在尋師門遺落的法寶,并不會對顧家村做什么……”
“法寶?”顧游傾皺眉:“我就是顧家村人,沒聽說過我們村有什么法寶。”
他聯想到了先前老瞎子與他說過的話。
有一批來歷不明的人,正在尋一柄劍。
但顧家村怎么可能有這柄劍?
白衣男子也并沒有多說什么,一如既往地溫柔笑著:
“有沒有我們自己會搜尋,如果沒有,我們便會自行離開。”
“若是有呢?”顧游傾眉頭皺的更深了。
他本就心情很不好,現在還來了幾個有可能會對顧家村動手動腳的陌生人。
察覺到顧游傾那隱隱的敵意,白衣男子并未在意,只當其是本地人對外鄉人的態度。
反正一路上碰見的大多本地人都是如此,倒也見怪不怪了。
“閣下若是不愿說,便當在下沒問,告辭?!?
白衣男子給顧游傾抱了抱拳,帶著身后的其他人繞步離去。
李清慕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對身邊那個自己尋了十年的男子問道:
“要殺了他們嗎?”
她并不在意自己會因此而受到什么處罰,正如她十四年前所犯下的罪惡一般,她本就不是潔白無瑕之人,她的天性,本就屬于黑暗。
與顧道友相比,她才該進入魔門。
顧游傾也對圣女突如其來的提問驚到了:
“圣女認得他們的師門?還是與他們有仇?”
李清慕搖了搖頭。
“那為何要殺了他們?”
因為他們覬覦你的故鄉。
但這句話她并不敢直接說出口。
顧道友還不知道自己曾經對他做過多么惡毒之事。
眼下,還是裝作他平日里見到的那個清冷的天璇圣女吧。
她的心中,如今的第一身份,已經不是天璇圣女,畢竟那本就是她偷來的,她如今是一個戴罪的贖罪者。
她裝作一副很嫌棄的樣子:
“清慕不喜歡劍修?!?
顧游傾想起那日的絕望一劍,點了點頭:“顧某也不喜歡。”
“圣女能監控他們嗎?”
“可以。”
李清慕放出了一個玉塊作為媒介,就如圣地令的功能一般。
這些玉塊將會成為“觀”的通道,成為她的眼睛。
能夠監控他們的一舉一動。
她剛剛探查過了,這些人最強的便是那領頭的白衣男子,八品中期,除非有宗門賜下的稀世法寶,否則不可能會發現六品的“觀”。
施法完畢,她便再次跟在了顧游傾的身后。
與先前在宣城時演的戲不同,她此刻切實地將自己當成了護衛。
顧游傾發現了,抱鵝圣女似乎從顧家村出來后,便有些奇奇怪怪的。
可他又說出來是為什么。
偶爾尋些話題與她交流,她也很正常,沒露出什么端倪。
但,先前總是會主動找話題與他聊的圣女,現在只有他先開口后,才會答兩句。
“也許圣女的心情也不太好吧。”顧游傾如此想著。
兩人回到了白霞鎮客棧。
踏進門前,李清慕終于開了口:
“顧道友,清慕能否見見道友的屁……”
“什么?”
李清慕的聲音戛然而止,她雙頰粉紅,怎么也說不出來想要確認他胎記的念頭。
“沒……沒什么?”
她忙轉移話題掩飾道:
“道友也累了吧?清慕去給道友燒個水沐浴吧?”
還是通過圣地令確認吧,若是能夠確認這塊胎記,那他的身份便會徹底坐實。
自己這十幾年來的東西,也便能夠歸還于她。
至于她自己,則努努力,盡量把它們變成“嫁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