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骨碌碌駛過鬆陽官道,一路往縣城駛去。已是入夜時分,偶爾聽到林間有驚鳥飛出,幾人一路無話,氛圍格外詭異。顧秀兒心中頗感壓抑,掀開車簾子往外看去,盈盈山風吹進了車內,帶來一些清涼空氣,幾人才感覺稍稍舒心了一些。捕頭徐煥就在外頭,兄妹三個不好說什麼,都是相顧無言。華月初上,月明星稀,黑漆漆的夜顯得格外寂靜。
松陽縣衙,偏廳。
紅木的圓桌上,已然擺上了上等的果脯糕點,座上三位,下首乃松陽縣縣令司徒治大人,肥胖的身軀塞在狹小的凳子上,十分可笑。此刻正諂媚地陪著笑。司徒治上首,坐著一位青年男子,束紫金冠,黑髮如墨,身材魁偉,容色剛毅俊朗,腰上寶劍玉鞘,難掩鋒芒,正是郭通獨子,武威將軍,郭睿。
“郭大人好氣度啊。”司徒治說著,往郭睿杯中添酒。
郭睿濃眉一挑,目光凌厲,冷冷笑道,“郭某一介武夫,當不起司徒大人添酒。”
司徒治胖手一僵,有些尷尬,卻見守門衙役來報,說是各家苦主都在前廳裡聚集了。忙邀功似的,放下酒盞,向著公羊瓚、郭睿二人拱手一拜,“兩位大人,這各家的苦主都來了。二位隨下官移步前廳可好。”郭睿起身,讓了公羊瓚一步,低聲說道,“岳丈大人,如今這事兒,您可要給小婿一個薄面啊。”
公羊瓚身邊隨侍的清風聞言頓了一頓,看著公羊瓚的面色,卻不知道自家大人在想些什麼。
顧秀兒、顧安、顧樂三人此刻都站在縣衙的前廳,這屋內蘭芝薰香,擺設均是名貴傢俱,便是廳上一副雙牛決鬥圖,也是前朝名仕董子文的墨寶。顧安隨父親讀過書,頗有些見識,看著這雙牛決鬥圖,就跟顧秀兒、顧樂兩人說這其中的故事。
故事有趣,便是其他的幾戶人家也湊了過來,這衆人之中,有一中年男子面色蠟黃,眼下一片青黑,眼窩深陷,牙齒黑黃,周身菸酒臭氣,便是一般民戶也離他遠遠的。這男人此刻也湊上來聽故事,卻不管衆人均是嫌惡神色。
“阿秀,小六,你們可知這幅董子文的牛圖,有個有趣的故事。”
顧秀兒饒有興趣的等著下文,顧樂一雙眼睛也滴溜溜轉著,明眸生輝,驚得那形容猥瑣的男子一愣,不禁讚道,“這小娃娃一雙招子當真好看。”
衆人沒有理他,顧安瞪了那猥瑣男人一眼,繼續說道,“前朝名仕董大師,晚年隱居鄉野,這雙牛決鬥圖,乃是他創作巔峰之作。然,董大師一生在朝爲官,初畫時,牛尾巴畫的上翹,但是他請來的一干文人儒士都贊這鬥牛畫的栩栩如生,然而此刻一牽牛老翁經過,看了一眼,不禁大笑。董大師不恥下問,忙問老翁何故如此。那老翁坐上青牛笑道,汝等名仕,不過爾爾。竟然不知,這蠻牛在決鬥時,以雙角發力,尾巴卻是緊緊夾在兩腿之間的。董大師方纔大悟,晚年隱居鄉野之時,再要作畫,均是要親臨現場,仔細觀察之後纔會下筆。因此也有了,董畫真似幻,吳畫幻似真的名號。“
顧安說到這兒,衆人方纔大悟,覺得這故事十分有趣。卻聽見一男子洪亮之聲,“小兄弟好本領,竟然看得出這董子文的雙牛決鬥圖是贗品。“衆人循聲望去,只見來人是個笑容朗朗,儀態威嚴的青年男子,顧秀兒心下一頓,只怕就是郭睿,郭將軍。
果不其然,司徒治突然從後面鑽了進來,看向衆子,“諸位鄉親,此乃武威將軍郭睿郭大人。”
在場的都是平民百姓,見過的最大的官兒也就是司徒治大人。如何識得那四品朝官兒,當下有些慌亂,忙紛紛請安,一時間,一片郭大人萬福,草民拜見郭大人的聲音不覺於耳。
此間,有一男子極爲特殊,這人正是剛纔那形容猥瑣的男人。這男人朝前撲通一跪,當即大哭道,“郭大人要爲小女做主啊!”
郭睿微慍,這男人突然上前,帶來一身菸酒臭氣,不覺皺了眉頭,司徒治一直旁觀郭睿臉色,此刻厲喝道,“大膽薛明,竟然敢衝撞郭大人。”
原來這男人,正是薛萍並薛三寶的賭鬼爹,薛明。
薛明本就是一潑皮,但是見著官也是怕的,忙退到一邊,不再言語。來的三位大人,紛紛落座。郭睿吩咐衆人報上家門,每逢一戶,都微微頷首。讓人看不明白,他此舉何意。
待到顧家,卻是顧樂開口道,“我們是松陽縣安樂鎮顧村顧繼宗舉人家的。”顧樂一舉,卻是將自家家門都報了出來。郭睿聞言一愣,仔細打量這三人。說話的小童,一雙眼睛燦若繁星,皎皎如月,臉上卻髒污不堪。邊兒上的女孩兒,明眸善睞,青絲如緞。再一邊的少年,身材高瘦,面如冠玉,這顧家三子,倒均是上等的容貌。公羊瓚細細打量了顧秀兒一眼,幾不可聞的笑了笑。清風則是一雙招子釘在了顧家三人身上。
司徒大人此刻卻突然開了口,“顧大人的事,本官也深感可惜。”兩人本是同窗,然而司徒治卻早八年考上了舉人,而顧繼宗屢試不第,司徒治早就跟顧家沒了往來。
“母親如今因爲此事,纏綿病榻,郭某今個兒特地趕來松陽縣,一來爲大夥兒備了些撫卹的銀子,二來問問大夥兒,這事兒大家究竟想如何了結。各家的姑娘已然無法挽回,然大夥兒的日子還是要繼續過下去。郭某自知舅舅犯下的是天大的罪行,可是當今聖上以三道治天下,郭某實不能不顧病重母親所託,只求能平息此事,饒舅舅一命,諸位鄉親有什麼要求儘可以提出來。”
郭睿說的極其懇切,言下之意便是,你們家姑娘都死了,告了我們這權勢通天的人家,以後必然討不到好。不如拿了豐厚的撫卹銀子回去買田買宅。再說,那劉茂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小懲大誡便罷了。
一干人等面面相覷,一時間無人言語。那縮在一旁的薛明轉了轉眼珠子,咧嘴露出一口黑黃牙齒。“想那劉老太爺不過下手重了些,我家萍娘自幼是個身子骨弱的。”這等嘴臉,顧家三人,已是厭惡至極。
顧安還沒說話,卻被一黑臉老漢搶了白,“薛明!你當人人都像你,賣女求榮!”
薛明本身就是個無賴,“去去去,姓趙的,我賣女求榮?!你們就是好的!誰不是貪那劉家買丫頭的銀錢豐厚,才賣的丫頭!”一副佔了十足理兒的模樣。
轉臉向上首幾位大人磕頭一拜,“大人啊,小民薛明,家裡養著薛萍這個姑娘,那也是我薛家的掌上明珠,如今就這樣死了。我們老兩口心疼的不行,孩子他娘更是哭暈了好幾回。如今大人多給備些銀錢,我們老兩口回去置些產業,好好過日子,萍娘最是孝順無比的,想必她在天之靈,也能安息。自然不會怪罪劉老太爺失手打殺了她,我們夫妻過得好,萍娘也會高興地。”
衆人聞言,均忿忿不平的看著薛明。他卻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什麼公平?薛明纔不屑,還是銀錢實在。郭家、劉家均是朱門大戶,他可要狠狠撈上一筆,不然養了薛萍十二年,豈不白養了?想來,便是把薛萍賣到青樓,也比不上郭家給的撫卹銀子豐厚,心下頓時高興起來,覺得這閨女死的真值。薛明實打實的小人一個,面上也帶了幾分欣喜。
顧秀兒聞言心中一沉,若是自己重生在薛萍身上,這等父親,真是恨不得再死一回。幸得顧家幾個孩子,都是忠厚正義的。這時顧安跨步上前,“郭將軍在上,草民梅縣知縣顧繼宗之子顧安。將軍侍母至孝,顧某佩服。然,當今聖上以三道治天下,乃歷代明君之典範。三道也,一曰孝道,二曰師道,三曰天道。孝道雖重,卻不及天道之重。劉茂之作爲,乃有違天道之舉,其罪當誅。想必香玉老夫人必然明白事理,不會做逆天而行,爲難郭將軍的事情。”
顧安所言鏗鏘有力,便是公羊瓚,也捋了捋長鬚,面帶讚許之色。一旁的司徒治一心想要攀附郭睿,“想來顧家二郎不過十二歲的年紀,竟然如此機敏凌厲。”頓了頓,譏諷道,“小時了了,大未必佳。”
言下之意,小時候機敏聰慧,以後估計沒什麼出息,連上官眼色都不會看,真是跟他爹一樣的迂腐。
“大人謬讚,想君小時,必然了了。”顧安一語,更是驚豔四座。便是郭睿,也一時忘記惱怒,心說這顧家三子,不僅面上伶俐,這心思也通透。司徒治讓顧安堵得說不出話,打了蔫兒,尋思該如何接下去,想來想去,都想不出好主意。
此時廳裡,被劉茂害死的姑娘家人,算上顧家,薛明共有十二戶人家。此刻已然分了兩個陣營,一方支持薛明拿撫卹銀子,另一方要給自家閨女討個說法。顧秀兒見形勢不容樂觀,心生一計。
“郭大人,這事兒對我們這些平頭百姓來說,是天大的事兒。郭大人能否容我們幾家人商量之後再說,必然是能給大人一個統一的答案,也好不叫大人爲難的。”
郭睿心中隱隱不安,公羊瓚卻開口了,“賢婿啊,老夫看這松陽縣衙種的秋菊十分惹眼,賢婿可願移步花園,陪老夫賞月品菊啊。”郭睿不好拒絕,心說薛明那等小人,以重利驅使,必不會倒戈,也好讓他勸勸另幾戶人家,便欣然跟著公羊瓚出去了。司徒治前後腳跟出去了,還吩咐人備了幾壺水酒。
屋外月明星稀,眼瞅快要十五了。公羊瓚捻鬚,微笑道,“公臺,不知淑君在你家中可好啊。”郭睿,字公臺。
“淑君溫柔體貼,知書達理,自然是極好的。”新婚燕爾,郭睿面上浮起一片羞赧。他也不願意來救自己那個缺德的舅舅,可是母親一哭二鬧三上吊,他也沒了辦法,才硬著頭皮來了。剛纔說出那番話,看著薛明那小人得志的樣子,郭睿心裡,更是不情願。
“公臺,方纔那顧家二郎所言,你可是聽進心裡去了?”
郭睿點點頭,“顧郎所言句句在理,便是將此語說給聖上裁聽,也必不會出錯。”
公羊瓚知道自家女婿秉性純良,然而卻十分孝順,這一點,當真是與他那個大表哥,劉茂之子劉有財一個德行的。“公臺可知,如今這武威將軍的職位,有幾人可以當得。”
郭睿聞言,神色一凜,知道岳丈大人要指導他在朝爲官之事,機會難得,忙拱手道,“據小婿所知。如今朝中適齡的將領有三位,一爲小婿,二爲皇后屠氏孃家,鎮國公府二公子,屠真,三爲蕭太尉家幼子,蕭啓。”
公羊瓚連連點頭,“這朝堂之上的事兒,公臺倒是看的清楚。那老夫問你,這屠、蕭二人,比你,家世、本領又是如何?”
“家父不過三品朝臣,自然比不得屠、蕭兩家。小婿這職位,也託了岳丈大人之福,才站得穩腳。屠、蕭二人並非草包。屠真乃一員猛將,回良關一役,聖上都贊他天生驍勇。那蕭啓之名,更是大雍百姓無人不知。邊關百姓都道,蕭郎之才,堪比當年秦國大將顧臻之能。”屠真、蕭啓的家世都在郭睿之上,論起才能,郭睿堪與屠真想比,卻遠不如蕭啓的。
“公臺,老夫將淑君嫁你,卻不知你如此糊塗。”公羊瓚厲聲道,“聖上不用屠、蕭兩家爲禁衛統領。乃是平衡屠家、蕭家在朝的權力。蕭家滿門良將,便是個燒火的丫頭蕭紅纓,都是個將才。你在這事兒上糊塗,難保聖上不會失信郭家,選那蕭啓接替你的位子。公臺,你是不是嫌武威將軍的位子坐的太穩了?”
郭睿聞言大驚失色,“公臺疏忽了,沒有顧忌裡外關係。然而,那薛明小人,定是能拉攏其他幾家平息此事的。”若此事平息了,傳到聖上耳朵裡,他這以官威壓人帽子必然跑不了。再說,他確實是以官威壓人。郭睿與劉有財不同的是,他雖然侍親至孝,卻不是愚孝之輩。母親鬧一場小病,哪裡比得上自己的官途重要。
公羊瓚看郭睿行事頗爲魯莽,頓了頓,“你知道在此事上,老夫爲何立場如此分明?”
“岳丈大人素來秉公執法,清名在外。”
這是不假,公羊瓚的確是個好官,然而在劉茂一案上,他明顯是半點情面也不留給親家,郭睿也覺得十分疑惑。“公臺可知,顧公何人?”
郭睿不知道岳父怎麼突然把事情扯到了顧公,但是也老實答道,“顧公者,顧臻也。乃先秦名將,傳聞以數百精兵,破敵萬衆。顧氏練兵,皆以一敵百之勇也。”
顧臻的名字,在武將之間,就是個神話。所以,郭睿才如此忌憚有小顧臻之名的蕭啓。
“老夫少時,初爲典吏。曾識得一顧姓友人,我倆頗爲投機,相談甚歡,引爲知己。”
亭內涼風徐徐,郭睿聽著公羊瓚的話,心中上下翻涌,已是言語無法形容。偏偏少年將軍,已然失態。
“那顧姓友人,姓顧名良,中秋賞月之時,就如同現在這個時節,喝多了水酒,像老夫透露了一個天大的秘密。”公羊瓚說到這兒停了一停,郭睿急色道,“是何秘密?莫非與那戰神顧臻有關?”(小時了了,大未必佳,取自《世說新語》,語出陳韙;雙牛決鬥圖的故事改編自戴嵩畫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