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顏此刻正立在長廊之下,抬頭是精致的畫檐和小巧的燈籠,隨著微冷的春風不時晃上一晃。
眸子微微斂起,有些不敢去想方才入目的情形。
今晨本是定下了與袁凜一道來會一會朱綺的娘親,也就是她父親朱衡的那位愛妾,只因清晨歌樓尚未開始營業,這個時候前來此處,本是為了掩人耳目帶走那個女子。
可到了歌樓內,本該早早梳洗已罷候著他們的人卻遲遲不見出來,只得親自前往她居住的地方喚人,喚了幾聲還無人應答后,歌樓的老板這才答應他們派人破開了門。
里面的景象有些可怕……
地上濺滿了血點,再抬起頭,便看見一人身著染血的素色中衣,直直懸在房梁上。
雖然解剖這門課程對朱顏來說并不陌生,但她見到的都是由福爾馬林浸泡過的完整尸體或零散尸塊、骨骼等,皮是皮,肉是肉,脂肪是脂肪,都干干凈凈,不帶一絲血點和腐爛跡象,通風甚好的解剖室里也只有輕微的刺鼻甲醛味,而不是方才入目的那等血腥。
幸好袁凜甚貼心地將她扶了出來,不然還真不能確定自己會不會受不了里面的場面。
“阿顏,你好些了?”袁凜緩步走了出來,一邊拿著帕子拭手,一邊打量著她的面色,“看來是好些了,方才臉都嚇白了。”
“……我又沒有殺過人。”朱顏不滿地嘀咕了一句,她殺過實驗用的小鼠,用的是頸椎脫臼,并不見血,她也親手解剖取過小鼠的股骨和肝臟,許是她解剖學的不錯,下刀并未割破血管,基本也沒有多少血流出……只是記得處死小鼠時常常會遇到抵死的掙扎,或許好幾分鐘都不能成功,并不如實驗操作上寫得那般輕松。那時候難免感嘆一句,想必殺人是更難的……
“她就是阿綺的母親,她們說,她在這里的名字喚作‘子規’。”袁凜往廊中走了幾步。看著東方天際的一點光亮出神。
朱顏垂下頭,她當然知道死者的身份,她很擔憂,這件事該怎么告訴朱綺?她昨日還興高采烈、滿懷期待地問自己,她的娘親是不是就要來同他們一道了。可那時候哪會知道是現在這樣的結果?!
希望越大的時候,怎么去接受這樣完全相反的結果?她朱顏自問做不到,更不相信朱綺那個才十三四的小姑娘能做到。
“進去看一看嗎?我已經吩咐關河去知會周融,他一會兒想必會親自過來。”袁凜隔著衣袖握住了她的手。
指間渡來一點溫暖的氣息,朱顏覺得心下稍安,一邊隨著他進去,一邊低低詢問:“可是周老爺?他似乎在這江南領著官職,但母親沒有告訴過我,白蘋她也不甚知曉。”
“……你不用知道那些。”袁凜抿唇,他不想讓朱顏過多地與這些官員有牽扯。那樣只會讓她的處境更惹人猜疑,幸而周融也很是明了此事與徐府脫不了干系,自然只會悄悄一人前來,盡量化為無事。
朱顏挑了挑眉,沒有再爭,轉眸打量起屋內。
那個喚作“子規”的女子已經被放了下來,一張矮幾上的東西被堆放在了地上,好讓這精致的梨花木矮幾充當臨時的停尸床。
因為子規還帶著女兒朱綺一道住,屋子很是寬敞,里面的布置也甚是雅致。屋內隔著一道杏黃的紗幔,里面隱隱是一圍床榻,外間陳設著妝臺、書案、琴臺等物,看得出子規平日的生活頗為悠然高雅。
方才懸著她的那處房梁便在紗幔近旁。因此杏黃的紗幔上也濺滿了殷紅的血點,仿佛黃錦上綻開的絢爛春花。
子規的面目上有著數不清的劃痕,血液已經干涸,傷口微微結痂,偶爾一點沒有劃破的皮膚也腫得厲害,根本辨不出原來的面貌。除此以外倒是沒有什么傷口,想來這地上、紗幔上,還有她衣衫上的血點,應當都是因為面上的傷痕引起的。
可是她為什么要這樣毀壞自己的容貌?
朱顏搖了搖頭,她向來是有些無法理解一個人為什么會自尋短見的,因而更不能理解為什么連死都死了,還要這樣摧毀自己的容貌?
“阿顏,你過來。”袁凜探出手指著杏黃的紗幔,朱顏的目光順著他指的地方,牢牢地落在了一點血跡上。
很奇怪,血跡是下小上大的,也就是說,這一點血應當是子規站在紗幔旁時濺上去的,而不是她將自己懸上房梁以后才濺到的。
袁凜的手挪了挪,落在了另一處血跡上,這一處,竟然和方才的方向完全相反。
“奇怪了。”朱顏眨了眨眼,微微偏過頭,換了個角度看那處血點,總覺得從這個角度看來,兩點血的形狀一模一樣,難道只是因為血點都長一個樣子的?
“這位公子,這兒有一封信,應該是子規姐姐留下的。”歌樓的老板已經悄悄離開這里,只留了一個看起來頗為伶俐的小丫頭在這里看看情況。
那封信倒是沒有沾到血跡,是給朱顏的。
既然是給自己的,朱顏毫不客氣地接了過來,里面的字跡很是清秀,筆觸微微顫抖,許是在心緒極為激動之時寫成,因而才會是這副樣子。
內容大體講的是自己當年得遇朱顏她父親朱衡,受了厚恩,可惜自己在家國亡破時貪生怕死,當年得到一點兵亂的消息便勸朱衡離京,見他不理后,自己提前逃往了江南,日后生活困難,不得已又重操舊業,實在無顏再見她這位小姐和主母徐綢珍,因此選擇自裁身亡,只希望朱顏能看在亡父的面子上,好好照顧朱綺,待她年歲長一些,為她尋個門戶相對的人家早早嫁了便是。
朱顏將信交給了袁凜,這信在她看來有些不可理解,不過是做個琴娘,又算不得什么丟人的事情……或許袁凜更能明白這個女子心中所想,還是交給他看更好。
朱顏自己輕輕挑開紗幔,轉進了里間。
里面的床帳一色雪白,只在床頭處簡筆勾出一支老梅。
朱顏定定看去,依稀認得是那骨里紅梅的樣子,心中沒來由地一跳,又走近了幾步。
正要走到床榻前,袁凜在外間急急喚她。
朱顏只得擱下好奇,回身撩開紗幔出去。
“阿顏,等一下!”袁凜正從一處角落里抬起頭來,以一種極為奇怪的神情看著她,看得朱顏心里直發毛,只能保持著揭開紗幔的動作,僵在那里等他快步過來。
袁凜走近了后,伸手撫上她面頰,微涼的手指忽然極快地滑過,喃喃低語,“果然……”
朱顏疑惑地側過頭,也忽地恍然,被自己扶在手中的紗幔呈兩片交疊狀,若是以她現在這個姿勢,有人在她臉上滑上一道口子,血點在濺上這一側的同時,因為輕紗通透,必然也在對側那一片上印上一個形狀相同,方向相反的血點。
那個小丫頭不知他們在打什么啞謎,怯怯地問道:“公子,這墻角里的灰要幫您取過來嗎?”
“暫且不必。”袁凜這次想起方才的發現,拉著朱顏到了臨窗的那處墻角。
柳木的地板上落了很厚的一撮青灰,鋪在最薄處的那些正隨著行走引起的微風亂飛。
“這是……?似乎原來是紙吧?”朱顏蹲下身打量著那堆灰,燒紙的氣味挺濃烈的,但細細聞起來,似乎也有一點燒焦羽毛的氣味,那是蛋白質燃燒后特有的味道,“這……到底原來是什么?”
“我猜是……裱過的書畫和文稿。”袁凜靠墻立著,他已經問過那個小丫頭,她說她那子規姐姐不僅精通琴藝,歌喉無雙,而且于書畫詩賦都有雕琢。
袁凜又想起她曾經是京中重臣的貴妾,自然也會按著京中才女的風氣,屋中多以自己的書畫裝飾,案頭應當也有自己的文稿,可是他方才尋過了,這些東西竟然全都不知去向,那么只有一個解釋,就是子規在自裁之前將這些東西盡數燒了。
“為什么要燒?”朱顏緩緩起身,被他一點,想來似乎確實如此,裝裱的時候多半會用錦緞包邊,因此才會有那么一點并不明顯的焦味。
“既然是‘無顏’再見你們,自然這等東西也不該留著。”袁凜低低一笑,忽地探身到她耳邊,低聲耳語,“我看過你屋中那幾部詩稿,為何近半年再沒有寫下去?是因為學醫太累,沒有心力了?”
朱顏只覺腦中一片空白,那幾部詩稿是真正的朱顏所留,里面記的是她從前的心境與際遇,自己只草草看過一次,因為覺得太過纖細便丟開了沒再去碰……
這東西就跟日記一樣,最能看出一個人的性格,而自己同原先那個,怎么看著也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塊兒去,她自己都不會相信一個人失憶能夠將多年養成的性格都改了,更別提袁凜了,他是不是很早就在懷疑自己的真實身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