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房之中,崔彧面沉如水,一個瘦小的灰衣人跪在雪地上。
崔彧冷冷道:“你不知道昨夜發生了什么?”
那個侍衛滿面驚惶地低頭回答:“師君恕罪,我原本奉命潛伏在世子身邊,可是前段時間忽然被調到了外面巡邏,又兼任下山買辦的職務。因為疫病的關系,這兩個職位都被盤查地最嚴厲,根本近不了諸位公子的身。屬下只好在夜里趴在房頂監視謝家和臨淄王,可是那晚不知怎么突然睡了過去。醒過來的時候就睡在山里?!?
崔彧的神色更加嚴峻,卻沒有怪罪,只是問道:“你確定昨夜世子確實進了謝棣的房間?”
“是的,屬下還看到他將周大夫熬給謝棣的藥倒了。”
崔彧點點頭:“你下去吧?!鞭D頭朝向那個絕色藥童問道:“阮兒有何想法。”
這藥童就是崔彧的徒弟之一,大名趙躍,小名喚做阮兒。
聽了崔彧的問題,趙躍沉吟道:“謝棣的病情,連周致道都無能為力,臨淄王一去就能復原,這位小王爺手里必然掌握著什么靈丹妙藥。至于甲一,我已經檢查過了,他是著了別人的道,但是暗中之人卻也并沒有下殺手。留下他的性命,只怕是為了警告我們??梢娕R淄王的人力和財力都不弱。別的也就罷了,我只擔心謝家也知曉治療瘟疫的法門。如此,我天師道的大事便少了許多優勢,也未必能更好的控制那些人。”
崔彧若有所思:“甲一的武功在教內已經算是很好的了,此人能夠神不知鬼不覺的點他的穴道,武功并不在我之下。看來我們的這位世子殿下一直在扮豬吃老虎,暗中的勢力應該比表面上的更大。不過你也不必過于擔憂,楚昭手里應該并沒有治療傷寒的方子,只是偶然得了些靈藥罷了。再說,我們的那個法門中要用一味奇藥,就算現在交給周致道,配出來也需要些時候,到時候我天師道早就成了勢?!?
“師君說得對,不過到底是個妨礙。既然師君打算和三公子合作,可要我去刺殺臨淄王,他若一死,大楚再無回天之力?!?
崔彧呵斥道:“胡鬧。這樣的人物,怎可輕易殺了?再說,便是刺殺,我們也未必成功。別忘了世子身邊尚有個不知深淺的高手,貿然出手不過叫我們的人去送死而已。阮兒,詭道偶爾用之則可,不可一味仰仗,否則……”崔彧見徒弟委屈的表情,臉色沉了沉,便沒有繼續說下去,只道:“據本座所知,武將中,王若谷,于應龍,甚至是周祿,都已經暗中投靠楚昭,文臣里,因上次朝會之事,臨淄王在寒門清流中名聲極好,若是其死于暗殺,只怕我天師道必將和這些人成為死敵。最重要的是……即使教內,不也有人看好臨淄王嗎?”
趙躍皺起了形狀姣好的眉毛:“師君指的是宮里的治頭大祭司?既然能夠讓景深和那人死心塌地,可見這位臨淄王的確不像楚昱和楚旦言語中那般無能?!鳖D了頓,他略帶猶豫地說道:“莫非真如暗司命所言,臨淄王就是前任師君預言中,上天降于世間的明君?師君難道打算改弦更張?”
崔彧不置可否,湊近他低聲吩咐了一些什么。趙躍連連點頭,然后閃身出了房間。
與此同時,楚昭正在謝棣院落里的小藥房中,仔細打量對面的周大夫,他知道自己即將做的事情非同小可,必須確認此人的絕對忠誠。
抗生素藥物可以用于消炎殺菌,治療傷口感染,在前一個世界,是因一戰而催生出來的,主要用在戰場上,后來才大規模運用于臨床醫學,結束了艱難的無抗生素時代。
楚昭不打算讓這領先時代太多的東西現世,此時也沒有那個條件大量制造抗生素,便只打算將阿莫西林一類的藥物用于救急。對于當下的寒冬大疫,還是要以本土中醫為主?,F代的藥品,只能作為自己的一張底牌,不可能也不應該提前揭開,或者大規模的運用。
周大夫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走上前來激動地說道:“殿下,我方才檢查過棣公子,體內的熱毒已經消退,難道就是這藥劑的奇效嗎?”
楚昭知道他指的是板藍根,搖頭道:“這副湯劑只有預防的作用,棣表哥吃得是我無意之中得到的奇藥?!?
周大夫搓著手,正要開口,楚昭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
“周老先生,這就是我無意中得到的奇藥,昨晚用在表哥身上。”說著,楚昭取出一個玉瓶,倒出一粒阿莫西林,一粒氯霉素遞了過去。
周大夫跟在謝晉身邊,知道這位小殿下不是個信口雌黃的人,便慎重地接過兩種藥。
一拿到手上,周大夫就覺非常詫異,他雖然是大夫,平時也不能免俗地兼職煉丹。浸淫丹道幾十年,自然能夠分辨丹藥的好壞。而他手中的這幾粒丹藥,外形光滑,微帶光澤,含而不露,成形各異,其中一枚丹藥外殼沾水即溶,巧奪天工,不知道是通過怎樣高妙的丹術才能煉制出來。心里不由肅然起敬。
“丹藥的神奇,本來就不是凡人能夠理解的。小殿下遇見的這個奇人,必是一個丹藥圣手,約莫和神仙仿佛了。”小心翼翼地掰開阿莫西林膠囊的外殼,嘗了嘗里面的粉末,周大夫感慨道。
膠囊的目的就是為了叫人不吃苦吧,和煉丹術沒有一毛錢關系,老爺子你想多了。
不過既然老頭自動給出了合理解釋,楚昭也就不再多說。依照當時的生產力水平和截然不同的醫學理論,抗生素的藥物根本不可能在這個時代大規模生產,所以楚昭今日的主要目的不在此。他先拿出治療表哥的奇藥,不過是為之后的話做一個鋪墊。
這場突如其來的瘟疫是陳參沒有考慮到的變量,很可能影響到他的布局。如今山下的瘟疫已經非常嚴重了,想起歐洲的黑死病造成的可怕后果,楚昭便覺得有種急迫感。他可沒有忘記,北邊還有犬戎在對大楚虎視眈眈。犬戎今年雖然也受了災,但凍死牛馬只會讓這群強盜更加貪婪,卻不會影響他們的行動力。
情勢危急若此,已經耽擱不得了,于是楚昭在心里默默對對張仲景說了一聲抱歉,直接拿出了早就謄抄好的傷寒雜病論。
“周大夫,這本書也是賜我奇藥的那位高人所贈?!?
周大夫拿過去翻看了兩頁,先是蹙眉,然后雙眼發光,接著再蹙眉,再放光,竟然把楚昭晾在了一旁。
“這位高人,現在在哪里?”周大夫激動的滿面通紅,將這本書緊緊護在懷中。
“我只知道老人家叫張仲景,隱居深山,并不在世間走動。他說不日人間將有一場浩劫,便托付這本書與我,希望有識之士能解讀此書,化解劫難?!?
盡管楚昭利用系統,讓這部消失在時間的縫隙里的醫學寶典重現人間,但是他可沒有打算剝奪這個姓名該有的榮耀,加諸己身。楚昭更看重的是這部醫學寶典的使用價值,而非其帶來的虛名。
聽說這位張神醫不肯入世懸壺,周大夫的神色有些遺憾,但還是珍而重之的將這本書供了起來。真的是供了起來,還點了兩柱香,叫楚昭看得直冒黑線。
又過了幾日,周大夫忽然過來稟報,說他將要下山一段時間,并且向楚昭保證絕對不會將《傷寒雜病論》給其他人看到,會用生命保護這部醫學圣典
周大夫自己也知道,這本書有多么重要——在這個時候,誰能夠研制出治療瘟疫的藥,誰就等于控制了局勢。喻王,士族,清流甚至皇宮,都不得不在死亡的威脅面前低下他們高貴的頭顱。世子能夠把這么重要的東西給自己,已經算是莫大的信任的。自己先表明態度,對雙方都好。
楚昭點頭同意了:“周大夫宅心仁厚,下山的話,一定要多帶些人?!?
不過楚昭也是留了個心眼的,想讓自己的人向周大夫偷師學藝。倒不是不信任這位老大夫,而是為了避免周致道有個萬一,從而導致研究成果和他的醫術失傳。
有免費勞動力可使用,周大夫自然沒有不答應的,雙方很快談妥。
面對大楚如今的困境,楚昭的心里早就有了許多計劃。
技術他不缺,系統給開了金手指,可以提供許多符合時代生產力水平或者略微高一點的技術,然而執行這些計劃的人手卻不足。術業有專攻,單憑楚昭一個人,是絕對無法將這些技術變成現實的,就算已經有了完整而全面的治療。
然而雜部里跟著鬼谷子的那群老鬼現在死的死,癱的癱,因為對朝廷大失所望,而且也看不到未來,所以他們的絕技有些根本沒有傳承下來。楚昭現在必須要重新培養自己的科技人才。因為他對墨家雜部的力量很重視,親自精心挑選了十余個少年出來,打算根據各自的天賦專長,把他們培養成各方面的專業技術人才。
人才啊人才,楚昭現在正是求賢若渴。不只是謀士武將,楚昭也亟需專業技術人才。也正是因為臨淄王對這些人的重視,他的勢力才會飛快地發展起來,也有了未來以一敵百,讓敵人聞風喪膽的黑旗軍。
周致道他們臨走之前,為了慎重起見,楚昭讓他們事先服下一碗板藍根。又給他們一人發了七個口罩。把這些不受重視的大夫感動得熱淚盈眶,恨不得立時就為世子殿下去死。
這之后,為了預防疫病傳到山上,楚昭每日都讓人煮了醋熏屋子,進出的采買之人也要用烈酒洗手,還要換衣服,換下來的衣服全部都燒掉。因為板藍根的配方已經被周致道研究了出來并且加以改良,山上的謝家人每日照三頓的喝。
防疫措施的效果十分明顯——謝家仆人沒有一個感染時疫。這件事漸漸被有心人知曉,都百般打聽,想要知道謝家的方子。
只是城里實在太亂太危險了,天天都在死人,加上謝晉早就在山中預備下過冬的口糧,雖然謝家人還是可以出入,但是下山的頻率也少了很多。
周老大夫得了傷寒雜病論一書,又下山去找了好些人試藥,理論結合實踐之下,終于琢磨出治療瘟疫的法子,匆匆上山回復楚昭。
因為雙方停戰,比起前線,似乎都城更加需要人手,所以韓起所在的左翼部隊已經先行回京,就駐扎在建業旁邊的一個小鎮——淮陰。今日旬休,他便迫不及待護送著周老大夫回山。
一路上快馬加鞭,冒雪而行,把身邊的人都累的要死要活,終于在山門剛開啟的時刻趕到清涼寺。
此時天色尚未大亮,外面在落雪,楚昭擁著被子坐在榻上,當然,他現在手頭上的事情也多,并沒時間賴床,只是坐榻上處理文書而已。
“寄奴,你醒了嗎,看我給你帶什么好吃的東西來了?”不一會兒,謝棣披著蓑衣竄了進來,后頭跟著謝棠,還有三兩個同齡的謝家公子。謝棣身邊跟著個跑得香汗淋漓的侍女,拿著把傘氣喘吁吁地緊隨其側。
楚昭合上一本文書,朝外掃了一眼,奇怪道:“怎么又換了一個。”上次那個涂紅色蔻丹的侍女似乎很受寵愛,今日卻不見了蹤影。這次換上來的這個,漂亮是漂亮,忠誠值可真低。
謝棣神色略微有些不自然,卻沒多做解釋,只是悶悶地坐在楚昭床邊,嘆氣道:“女人真是麻煩?!笨戳丝葱”淼埽值溃骸斑€是男子好?!?
楚昭知道表哥又發瘋,也不搭理他,自顧自翻看文書。那侍女要過來伺候筆墨,都被楚昭擺手拒絕了。
謝棣點點表弟的小鼻子:“你這個小怪東西?打小就什么事情都要自己做,明明是個正經八百的王孫公子,偏學那些田舍翁的作為。”
楚昭趕蒼蠅一般揮手:“別煩我,忙著哩。”
謝棠笑道:“我們今天可是特地來拜訪寄奴的,你就別埋頭于那些日常俗務,大家一起談些精微玄妙的話,豈不美哉?”
旁邊謝家大長老的孫子謝微也贊同的點頭,軟軟糯糯地說:“對呀,表哥不要費勁地看文書了?有什么可看的,大家一起清談才快活哩?!?
“他要是不看文書,你們這些人又怎么能夠存活下來呢?”一個硬邦邦的聲音傳入眾人耳朵,諸位公子齊齊回頭,見到一個黑甲的高大騎士大踏步走進院子。明明隔了有一段距離,他的聲音卻清晰地傳入每一個人耳中。
經過戰場的歷練,韓起身上的氣勢更加驚人。原本普通的黑鐵盔甲穿在他的身上,卻顯出一種酷烈的武將魅力,隨著他的走動,黑色的斗篷劃出優雅的弧度,在空中飛舞,露出暗紅色的內襯。
以茫茫雪地為背景,一身黑甲的高大騎士好像是另外一個世界來客。和屋內這群精致的,柔弱的,走路都要人扶著的貴族公子,完全屬于不同種族的生物。
帥到極點的時候,也和美一樣,是超越時空和地域,延伸出一種全人類共通的審美情趣。盡管不符合大楚的審美,可見到這黑甲將軍的那一刻,在場諸人皆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隨著這個風華烈烈,宛如戰神再世的男人的出現,仿佛屋里的空氣都稀薄起來。
他越走越近,越走越近,整個人宛如一把出鞘的長刀般,寒氣森森,偏又散發著純然的男性魅力。激起其他雄性本能的警惕和畏懼之心。
走到屋子正中的時候,這個看上去極具威脅的男人,便停止了前進,單膝跪了下去。
黑色的頭盔下,利落的眉眼一掃過來,所有人都不由自主低下頭去。就算這個男人跪在地上,給人的壓迫感卻并沒有減少一絲一毫,也絲毫不顯得卑微。
“殿下,韓起回來了?!?
取下頭盔放在旁邊的地上,韓起目光專注地凝視著楚昭,眼眸深處似有一片血海沸騰不休。
兩輩子加起來從未真正談過戀愛的世子殿下,在四目相交的這一刻,忽然無師自通地明白了,什么叫做怦然心動。
嗯,自由戀愛好像真的和相親很是不同,感覺……感覺怪怪的。
楚昭看著陪伴自己長大的韓起,忽然傻乎乎地捂住了自己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