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1.11
時間已是九月,夏還未褪盡,肅殺的秋風便迫不及待的趕來了。然而皇家別院里樹影森森,本應猶有晚蟬,草叢中也該有蟋蟀的鳴聲。
可是自五位來自異邦的不速之客出現在院落外,所有的聲息便在院中絕滅了。這是什么樣的修為?就連楚昭這個對武學一竅不通之人,也感覺到了一種寂滅的境界。
王宗嗣的心仿佛被一個拳頭捏緊了,他的修為已提遍全身,然而今日參加游園會,他一件稱手的兵器都沒有帶,昭殿下讓給他的那把匕首,便是三人唯一的武器,然而隨著那番僧每走近一步,他心頭的駭異便越深。這西域來的大薩滿竟然還未出手,就已經全然壓制住了帝都近年來聲名鵲起的第一高手王宗嗣!
是的,王宗嗣能夠在這樣紛亂的局勢中統領十萬禁衛軍,又豈會是等閑人物?然而即便是他,在面對大薩滿時,也只覺對方身上有一股無聲的氣勢襲來,似是滿身金光一般,壓得他喘不過氣來,讓他直欲跪拜。
或者是一眼就看出了在場誰的武力值最高,番僧的目光最先鎖定王宗嗣。
王宗嗣平生還是頭一次碰到這種直擊人心的威壓,異域來的和尚居然要利用本門秘術,于未交手之前,先行折損他的一身傲骨!從而達到先聲奪人,讓中原損失一員大將的目的。
如若跪下,這一輩子便再也走不出番僧帶來的陰影,就如同把身體里的一條骨頭抽走,人也就只是一灘肉泥而已。甚至還可能再也不敢違抗這異域來客的一個眼神。
此戰之后,即便王宗嗣還活著,便也算是廢了。別說是領兵和犬戎人作戰,只怕會就此淪入渾渾噩噩的境地。
大薩滿要催奪的不是王宗嗣的生命,而是要用秘法奪取他心底最深處的護持和依靠,取走他之所以能夠挺直脊梁做人的那點護持。
這就是密宗的無上法門——十方愿力。
沙伽派雖出自密宗,其佛門心法即不象它所出自的天竺,也不象東漢年間流傳到中土從而被發揚光大的釋宗,因為沙伽派久行于地野天僻的蠻荒之地,為其風俗習慣所浸潤,潛移默化之下,其心法內兇悍狂暴處與慈悲之念交雜,將如此,卻也同樣有種叩問生命根基的本真之力。
王宗嗣只覺面前的番僧未出一招,然而自己骨頭中似乎有什么已經快要被粉碎了,這種失去讓他的靈魂都要顫抖起來,心中深處極大的恐懼,然而憂懼一旦生發出來,更是不戰自敗。
這就是番僧這行人一路走來,別院的護衛居然沒有阻止的原因。
——不知何時雨已經停了,有陽光給天上的云絮鑲上一道金邊,一縷縷光線從云層中投射而下,將滿臉慈悲相的大薩滿照的寶相莊嚴。一個威嚴華美已極的具象佛國自彼岸呼嘯而來,用大慈悲以狂暴之力席卷而來,讓人心中一陣恍惚,繼而被浸透心魂。
除開楚昭三人,敞軒中原本勞作的下人不知何時,全都悄然無聲地跪了下去,有的甚至流出了眼淚。不知何時已經完全沉浸在沙伽派的宗師憑借一己之力創造出來的彼岸幻象中。
這種誅殺方式是典型的密宗特色。傳說中”不需舉刀動槍,只需觀想大威德(金剛),就可將異端的魂靈送入文殊佛國”的密宗法度。
因為系統的庇護,楚昭應該是全場唯一一個不受半點影響的人,為今之計打是打不過的……
就在王宗嗣感覺自己下一秒就會往前撲倒的時候,楚昭似無意若有意地開口,插入這場高手無形的較量中,他說:“我竟然不知道密宗里的大薩滿,西域十六國的帝師,居然也替藍田王跑腿?!?
一句話化解了那來自彼岸的無上威壓,叫王宗嗣原本已經開始打顫并且微微彎曲的腿彎重新挺直了。
楚昭將音惑之術提升到了最高境界,又轉頭對王宗嗣說:“黑騎軍打得犬戎聞風而逃,這是堂皇正道,犬戎陰謀刺殺,和藍田王勾結在一起,已經落了下層,你不要怕。藍田王與這番僧結盟的條件之一便是將整個隴西獻與犬戎,隴西一失,王家危矣。無論為國為家,你不能退!”將剛才一擊似乎很有效果,楚昭將音惑的功能開到了最大。
果然,話音剛落,王宗嗣身上的戰意便前所未見的濃厚起來。
勾結外人侵我國土,藍田王鬼蜮伎倆我為何要怕!
戰場上打不過便偷偷摸摸行刺殺之術,這等作為我有何懼!
那番僧身邊的四位從人皆是一愣,沒想到手無縛雞之力的青年竟然能夠一口叫破他們的身份,并且擊破大薩滿的十方愿力之境。
楚昭踏前一步,反而將王嗣宗和方子安護在身后。
看似半點功夫都沒有的青年逆光站著,雖然看不清楚他的容顏,依舊給人一種容光灼灼,不可逼視之感。
佛家有天魔之說,然而青年身上并無一絲迷幻魔魅的姿態。不過是自自然然地站在那里,卻隱隱能夠與大宗師愿力之下的十方佛國相抗衡,并且自成一境,如微風旭日,朗朗長空,護住身后二人。
與青年清越的目光相接,這些修為深厚的行僧也覺難以自持,一種發自靈魂的戰栗讓他們一陣恍惚。
面前之人,是佛還是天魔?
楚昭現在用的,當然是系統升級后的震懾之術了。也是無奈之下死馬當作活馬醫,誰知卻歪打正著。震懾直擊靈魂,對于普通人而言,或許只是對楚昭心生敬畏,想要匍匐下拜而已,但是對于這些日日受愿力加持的佛國弟子而言,震懾之術無疑實在動搖他們的靈魂和信仰!
沙伽派最重煉心,所謂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傷其身痛其骨。
也是大薩滿心存顧忌,為了速戰速決,不肯用技擊之術,否則以楚昭脆弱的身體。這四位護法隨便哪個出手,一根指頭就能把楚昭戳倒,偏偏他們作死的要用高端洋氣的十方愿力,結果剛好遇見系統這個小妖精,被克制得死死的。經此一事后,只怕四護法的境界就會一落千丈。
番僧的目光從王宗嗣身上移開,似乎首次看到楚昭,他目光初時露出疑惑,似乎不太明白為何自己的無上佛法不能說服這個人詭異。隨后他靜靜凝視著楚昭眼睛,眼中滿是慈悲的神色。
一片梧桐葉子緩緩飄落,卻在氣機的壓迫之下被碾為齏粉。
楚昭只覺一股強大的威壓潮水般涌來,在那慈悲的表象之下,卻隱藏著無盡威猛兇悍之力——殺度。
若不皈依,便只余殺度。渡你離開短暫而虛幻的紅塵,進入永恒的佛國,這是用無窮的苦難恐怖實現最大的慈悲。
十方愿力雖然是沙伽派極高的心法,說起來也是玄之又玄,是武學練體術之外的一個高峰——探究到了人心,但究其根本和系統自帶威懾和音惑技能有些類似。
或許因為一切力量的本源都是一樣的吧,所以當某種力量發展到頂級狀態時,便呈現出殊途同歸的效果?,F代科技能夠實現人在空中飛,然而修真術和連體術這種重視人體自身開發的發展方向也能實現這一點。
楚昭擁有系統,本來就被改造過的精神力得到系統的加持,即使在番僧十方愿力攻擊下,依舊游刃有余。
院落中寂默無聲,只有似有若無地梵唱。然而楚昭長身玉立,便有明月長風吹散那佛國的光輝,是那宇宙玄機里的一絲異數。
番僧突然做金剛怒目之相,喝道:“你是何方妖魔?”
原本已經迷迷瞪瞪地四位從人宛如被當頭棒喝,渾身一震,如夢初醒。
楚昭心中已經明白過來,系統里的震懾和音惑二術,居然可以克制沙伽派那門古古怪怪的心法。便打定主意要用空城計嚇退這位大宗師,若是不成,起碼拖得一刻也好。
大薩滿的佛門獅子吼一停,他便放下堵住耳朵的手,抬頭微微一笑:“我是楚昭。中原之主。各位客人遠道而來,可去舍下小憩?!?
寥寥幾字,配合他的笑容,竟然形成一種難描難畫的驚人魅力,恍惚間已非這人世之人。這群沙伽派的番僧忽然覺得仿佛行于荒漠中的旅人遇見一片綠洲的主人,要跟著他去安樂鄉中洗去一路風塵。
“見色非是色,聞聲不是聲。聲色不礙處,親到法王城。”幾句佛音隔空而來。四大護法踏出的腳步才堪堪收了回來。
楚昭聳聳肩,不開心地嘟著嘴,渾然不在意面前的大宗師,幾步走到旁邊的闌干上,手一撐坐上去,還任性地蹬了木屐。尋找到一個舒服的位置后,青年便旁若無人地靠著廊柱,摸出一管晶瑩剔透的橫笛把玩。
就在這時,北方傳來聲聲悠揚的鐘響,一聲聲如水波,朝著整座城市裹脅而來,喧鬧的帝都剎那間安靜下來。
這是上方山禪宗宗主,當時武學和棋道第一人隕落的訊號。
事情回到幾日前。
天權冷著臉從外面走進來,跪在地上稟報道:“徐將軍今日在路上遭遇刺殺,現在已經昏迷了?!?
“什么!”楚昭難以置信地站起來,這就想要去探望徐將軍,卻被崔景深攔了下來。
天權面色沉重,跪在地上稟報道:“就在大軍入城這幾日,黑騎軍將領已經遭到了不下十次的刺殺。表面上風平浪靜,其實戰爭早就已經開始。前幾日都有暗門的勢力及時出現,可是今日敵人太過強大,護衛徐將軍的開陽也……也戰死了。”天權說道這里,已經泣不成聲。
“這樣大的事情,這幾日怎么卻沒有人給我稟報過?”楚昭面沉如水。
崔景深道:“只怕是天師道在江湖中的勢力。這些人行軍打仗未必在行,可是若真是由著他們刺殺我方精英將領,卻可能造成嚴重損失。想不到,敵人動手比我想的還要快。為今之計……”
“為今之計,唯有帶著黑騎軍連夜回封地?!彪S著這把低沉的聲音,韓起臉色蒼白的從門外走了進來。“那些刺客根本不是天師道的人,他們用的招式,分明是密宗手法,只怕不是藍田王,就是楚旦,已經和沙伽派勾搭上了。”
崔景深見楚昭帶著天權取藥去了,溫柔的假面具就收了起來,冷笑道:“不妥,這時候若是退縮,無異于將大楚江山拱手讓人。為了大局,殿下不能走。你這樣建議,莫不是還心懷故國吧?”崔景深一直對韓起心存懷疑。
韓起卻不搭理他的問話,也并沒有生氣的樣子,只緩緩道:“你所慮者天下,我所慮著唯獨楚昭一人而已。況且,若是楚昭性命有失,又說什么皇位?”
崔景深眼中寒意大盛:“你以為我不在乎殿下嗎?皇位之爭,失敗者根本活不下來。正因愛之深,所以要不擇手段讓他登上最高位。不比韓公子,只要自己過得好,哪管他人死活?”
楚昭已經派了周大夫去看傷,還給了一些抗生素和雙氧水,然而對于外傷,不論是古代中醫還是現代成藥,似乎都沒有辦法。楚昭一走進來,就看到崔景深和韓起各自坐在一邊,誰也不搭理誰的樣子。
聽崔景深說了二人的意見分歧,楚昭便道:“還沒有聽說過因為大規模刺殺對方將領而得到的天下,我不會被嚇退的。”
“楚旦已經安排了密宗高手前來刺殺殿下,這幾日我沒有出現,其實是在組織暗門的力量著手安排此事,保護黑騎軍將領。可犬戎這回很可能派出大宗師,我并沒有十足的把握能夠護住殿下。”韓起的傷雖然已經好了很多,但是臉色依舊蒼白。
“我方倒現在也只損失了徐將軍,可是對方卻損失了不少殺手。阿起,你為何突然這樣沒有自信了?況且我們還有子安作為內應,又將危險值降低了很多?!背衙黠@是站在崔景深那一邊的。
韓起的臉上露出一個苦笑。
因此,游園會的刺殺原本是楚昭預料之中的,他們之所以沒有拒絕這次游園會,就是想與其讓敵人躲在暗中,不如順勢布局。
今日之事,原是方子安,楚昭,韓起商量好的局,然而他們唯一沒有料到的,卻是己方唯一的大宗師,烏見,會在關鍵時刻頓悟圓寂,從而讓原本說好的援兵沒有到,如同韓起所擔憂的那樣出現了危險,與此同時,都城也再無一人能夠克制那位異域來的大宗師。
然而就連韓起也要承認,這個計劃本身是毫無漏洞的,烏見成名跟在這位大薩滿之前,就算不能擊敗,重創其也是沒問題的,境界圓滿后圓寂這種事,真是誰都沒有想到的,然而也并非不能彌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