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小周還沒斟酌出怎么向老板諫言方能顯得自己忠心、老板又不急色，王標已經踩著锃光瓦亮的皮鞋跨進了門廊。

“王總。”小周立即堆出滿臉笑意，殷勤地走上前去。

王標一臉志得意滿，朝廳內掠了一眼：“訂的位置在哪邊？”

小周看到王標臉上的表情，已然知道這個時候再勸也是無用，便指了指一側靠窗的位置：“就在那邊。”他臉上雖然在笑，心里卻默默祈禱里頭的人今晚別折騰什么幺蛾子，讓他老板安生吃完這頓飯，只要離開了這個廳，再出什么事兒至少都沒他的責任了。

這邊角落里，趙多多鬼頭鬼腦朝斜對面瞄了一眼：“老王已經就位了。”

章頁用手機里的軟件打開了連接在程楊身上的攝像頭：“程楊到酒店樓下了。”

看來是王標接到程楊快到的消息，才從酒店房間里過來的，章頁心想。他剛才在網上搜索了一番，找到了幾張王標以前出席活動的照片，其實單就長相來論，王標并不算太油膩，但銅臭和權柄在他身上營造出來的氣質依然讓章頁反胃。他想真的不能以貌取人，就像王標這種人，如果不了解他做過什么，他可能只會單純覺得這是個精明的商人，而不會有這么深的厭惡。

趙多多在桌子對面搓搓手：“好久沒這么激動了。”

章頁盯著手機畫面，瞥他一眼說：“點菜。”

“哦。”趙多多低頭翻開了菜單。

朱振庭一直在桌子上趴著，倒不是怕被人認出來，實則是他恐高。

這是66樓，桌子旁邊便是落地窗，不說朝外看海景了，單單想象一下這里距地面的高度，他都一陣陣腿軟心悸外加惡心。

小高點好菜，悄咪咪湊過來：“你說剛才小周是不是看見咱們了？”

朱振庭覺得自己純粹是找罪受來了，原本以為可以偷窺一下，最不濟還能偷聽一下，孰料這個云景廳端的是讓人置身云霧間，樓層高就算了，隨著音樂聲響起，四處煙霧繚繞，流水潺潺，看什么都模糊不清，聽什么都不分明。

“看見就看見唄，來都來了。”朱振庭有氣無力說。

小高道：“我的意思是，他會不會跟老王講？”

朱振庭道：“你傻啊，他要是講了，那不是他自己辦事不利嘛，老王約在這里跟程楊見面，這消息咱們可是從他那兒得知的。”

小高一想不差：“你說得對，那你說章頁他們來干什么？”

朱振庭搖搖頭，他想不出來，聽小周那個語氣，王標已經勝券在握了，程楊是他的砧上肉，可程楊讓章頁和章頁助理跟著，又不像是乖乖就范的樣子，朱振庭轉念想，或許自己真的來對了，晚上說不定會有一場大戲可以看，他端起水喝了一口，朝小高說：“管那么多干什么，看戲就好了。”

小高還要再說什么，余光瞥見一道熟悉的人影，她又朝座椅深處縮了縮：“程楊來了。”

朱振庭有意看一眼，又怕暴露，只能從座椅靠背的邊緣朝外看。

王標自然也看到了進門的程楊，從來都是別人等他，少有他等人的時刻，他收到信息后原本可以晚一點從房間出來，不知怎么就沒按捺住，在這邊坐下后更是不時朝門口眺望。小周全都看在眼里，所以程楊一出現在門口，他就起身迎了過去。

程楊看見是他，眉心微微蹙了一下。

小周知道他在疑惑什么：“我其實是王總的助理。”

程楊邊走邊掃了他一眼：“所以他派你到劇組來搜集我的黑料？”

程楊掃過來的眼神狀似不經意，卻極其鋒利，小周臉色僵了僵：“那哪能呢，王總怎么會做這種事。”

程楊：“視頻難道不是你替他弄到的？”

小周臉色越來越難看，之前看到章頁出現在這里，他就在懷疑程楊可能并不是來向王標屈服的，不過一來章頁就是個在公司不受待見的十八線，在圈子里賺的口水比口碑搞，他沒放在眼里，二則他也不覺得章頁會在這種事情上替程楊出頭得罪人，沒有利的事情誰會干？現在他忽然不那么確定了，但這種不確定的感覺依然微乎其微，他笑了笑，沒承認也沒否認，把人引到了王標身旁。

王標看見程楊走近，本無起身相迎的打算，可是見程楊衣冠楚楚，像是特意為他打扮過，跟上次見面相比，簡直脫胎換骨，果然人靠衣裳馬靠鞍，他站起身伸出了手：“小程。”

程楊略點了下頭，避開他的手，在他對面坐了下去。

王標愣了一下，兀自握了一下拳，又重新坐了回去，神態間的熱絡沒了大半。

小周見老板有些難堪，忙把菜單遞了上去打岔：“程先生看一下想吃什么？”

程楊接過，卻沒有掀開，隨手丟在一旁，看了小周一眼，似笑非笑地向王標說：“我剛才問他視頻是不是他替你弄到的，他還不承認。”

程楊肯把自己收拾一番過來，王標覺得自己勝券在握，他把程楊之前的推拒當成年輕人的羞澀和待價而沽，他心情很快又好起來，也不吝嗇笑意，瞇了瞇眼睛說道：“還說視頻干嘛，我聽小周說你在劇組沒有生活助理，你要是覺得他還成，回頭就讓他在這邊照料你吧。”

程楊不置可否：“他剛才說是王總你的助理，總經理助理突然來給藝人做生活助理，是不是屈才了點？”

王標笑呵呵道：“有什么屈才的，都是照顧人，前幾天他不還在照顧小朱嘛。”

程楊在進來之前已經收到章頁的消息，他知道朱振庭也在這里，看王標的樣子，應該還不知道這件事。

“咱們還是先聊聊視頻吧。”程楊說著點開自己的手機，打開圖庫，把手機在桌面上旋轉了一下，推到了王標的面前。

王標狐疑地睨了一條他的手機屏幕：“這是什么？”

程楊道：“電梯里的原視頻，你那段用來威脅我的只是其中一段，這個是完整的，你先看完，看完再決定要不要把你那個發出去。”

他的語氣依然好商好量，可王標聽著就全然不是那個味了，他的臉色登時變得難看起來：“你不是來跟我吃飯的？”

程楊反問道：“你說呢？”

王標深深看了程楊一眼，嘴角扯動了一下，法令紋顯得更加深刻，他低頭點開視頻，似乎是不肯死心，或許是在借著看視頻思考權衡，直到視頻放完，他才又抬起了頭：“你這段視頻哪兒來的？我明明已經跟酒店打過招呼了。”

程楊冷笑一聲，抬頭看向站在旁邊的小周：“剛才你不是說視頻不是你弄到的嗎？”

小周瞥見他家老板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他的心思也跟著轉了好幾轉，程楊從一進門就在問視頻是哪兒來的，他應該是很惱搞到視頻的人，這件事他沒必要替朱振庭攬下來，于是他坦白說：“那段視頻是小朱對著酒店監控拍的，如果不是他主動拿出來，我們真不知道有這個東西的存在。”

王標見程楊能拿到完整版視頻，看來背后是有人的，他分析可能是劇的投資方，畢竟劇組在那家酒店住著，應該會賣給劇方面子。他抬頭遞給小周一個眼神，小周會意，又接著說道：“王總讓我到劇組來，確實是為了你，不過這段視頻也確實跟王總沒關系，小朱跟公司的合約還有一年半，他想提前解約，拿這個跟王總做交換。”

這倒出乎程楊的意料，他一直以為視頻是王標通過酒店方拿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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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標把他的手機推送回去，食指在桌面上敲了兩下，已經換了一副嘴臉：“你既然真的不愿意，那就算了，我不知道你背后那人是誰哈，但想來他開的條件應該比我好，其實如果真的是條件的問題，你可以早說啊，是吧，一裕在業內的實力有目共睹，你想要什么樣的資源我都能替你拿到，你說呢？”

程楊本來不想把事情鬧大，他只是想讓王標知道他不是可以只手遮天的，當然最基本的訴求是讓他以后別再來騷擾他，他沒想到都到這個時候了，王標還好意思繼續顯擺他手里的資源，還能再惡心他一出。

程楊扯出一絲笑，他緩緩解開袖口的紐扣，然后忽然起身，隔著桌子一把揪住了王標的領口，照著他的臉重重地來了一拳。

王標鼻梁上的金絲眼鏡飛了出去，直到這一刻，他才意識到這個看著和氣的年輕人其實脾氣并不好，而當初業內酒會上相遇時對他留下的不善言辭甚至有點瑟縮的印象更是錯得離譜。不過他畢竟年紀不大，會有年輕人的沖動和鋒銳也正常。如果早知道是這樣，或許他不會對他這么感興趣，畢竟他想要豢養的僅僅是一個乖巧漂亮的玩物罷了。

一旁，小周大呼小叫：“你干什么？”說著便上來撕扯程楊。

那邊，章頁在王標說出那番話的時候已經從座位上起了身，剛好來得及把準備動手的小周扯開，小周趔趄了一下，倒退兩步還是沒站穩，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掙扎著站起來，又被隨后趕到的趙多多抱著后腰拉到了一邊，只能眼睜睜看著程楊又朝王標招呼了一拳。

程楊臉上的表情倒是很冷靜，打完人，他有緊不慢把桌子上的手機收了起來，向被章頁控制住的王標說：“還有什么損招，你盡管來，你家大業大，我爛命一條，我玩得起的你不一定能玩得起。”

王標捂著剛被他揍過的半邊臉，在他的眼神中讀到了一絲陰冷的殺意，在眼神的交鋒中，他自覺敗下陣來。

章頁緊緊扯著王標，目光卻鎖在程楊的臉上，有那么一瞬間，眼前這個人讓他覺得陌生。

程楊說完那番話，深吸了一口氣，他垂了下眼，把所有陰暗的想法都拋開，復又睜開眼，向章頁和趙多多分別看了一眼：“走吧。”

章頁對上他的眸子，又恍惚覺得方才他眼中流露出的狠厲和陰霾似乎只是自己眼花的錯覺，等他松開王標，程楊已經轉過了身，不過程楊又停了下來。

朱振庭和助理和服務員、保安等圍過來了一大群，還有爭相朝這邊眺望的其他客人。

程楊對上朱振庭，他低頭拆下紐扣上的攝像頭，盯著對方的眼睛說：“王標已經親口承認視頻是你拍完拿給他的，等律師函吧。”

朱振庭萬萬沒想到是這個結果，看到程楊指間的微型相機，他臉上的慌亂藏都藏不住，剛想解釋挽回兩句，程楊已側身而去，他卻被章頁堵在了原處。

章頁搖著手里的相機在他臉上拍了兩下：“王標的證詞都在里面，你還有什么好說的？”

朱振庭讓開章頁進一步的動作，張了幾下嘴，半天沒說出來一句話，小高忽然從他身后站了出來：“視頻是我拍的，酒店的工作人員可以作證，拿這個跟王標談條件的主意也是我出的，你們要告就來告我吧。”

朱振庭有些煩躁地推開她：“都這個時候了，你說這些還有什么用？”

趙多多全程目睹了章頁在手機上看到事情前因后果之后的憤怒，瞥見遠處圍觀的客人紛紛舉起了手機，他很擔心章頁會控制不住對朱振庭也來上兩拳，拉住他說：“咱們還是先去看看小程吧。”

章頁又瞪了朱振庭一眼，向門口方向走去。

程楊那兩拳的力道極大，王標的牙齒被他打得松動，他顏面大跌，此刻不顧形象地齜牙咧嘴了幾下，抓起桌子上的水漱口，這簡直是他平生難得一遇的恥辱，小周當然知道老板的心理，匆匆把圍攏過來的服務員和保安都轟走了。

朱振庭和小高對視了一眼，向王標走了過去：“王總，你也聽到了，程楊剛才說要告我，這件事鬧大了對你也沒什么好處。”

王標氣得七竅生煙，一個個的居然都敢來威脅他，他揉了揉太陽穴坐回位置上，仰望著站在桌前的人：“想讓我替你擺平？”

朱振庭點點頭：“我畢竟只是個小演員，沒有您那么多人脈關系。”

王標朝紙巾上又吐出一口血沫子，也不曉得是自嘲還是揶揄朱振庭：“剛才你不是都看見了嗎，人脈要是有用的話，我會被打成這樣？”

朱振庭萬萬沒想到王標會翻臉不認人：“你！行，你不管是吧，那就等著程楊捅出去，大家都別想有安生日子過。”

王標把紙巾團了團扔在地上，從鼻子里哼了一聲：“是你自己找著要把視頻給我的，我可沒問你要，第二，我對程楊什么都沒做，沒觸犯法律，至于道德捆綁，我不靠臉吃飯，也綁不住我。”

他像個流氓一樣對朱振庭挑眉笑笑，站起身便走，小周忙尾隨在后。

朱振庭快要氣炸了，一拳砸在了座椅的靠背上，小高在一旁大氣都不敢出，朱振庭煩透了，轉身看她嚇得不行，揮揮手說：“你也不用嚇成這樣，這件事捂不住了，我還是跟我姑父說一聲吧。”

小高心想要是讓趙總知道了這事兒，估計她也不用跟著朱振庭干了，她既舍不得離開，更不愿見朱振庭真的被程楊告了落個官司纏身的下場，終于忍不住抽抽搭搭哭了起來。

朱振庭煩到極點，火氣壓不住，沖她吼道：“現在知道哭了，出餿主意的時候怎么不多想想？”

小高不可思議地抬起淚眼：“你怎么可以這樣，我那么做還不都是為了你？”

朱振庭更加煩躁：“對對對，你都是為了我，我這不是找人想辦法嗎，你他媽別哭了。”

小高哭得更大聲了，踩著高跟鞋扭身跑了出去。

且說章頁追到門口的時候，手機響了起來，是總監打來的。

“你們那邊結束沒有？通稿要發出去嗎？”

“事情有變，通稿暫時用不著了。”章頁說，說罷掛了電話。他沒想到程楊能拿到完整的視頻，雖然拿完整視頻打王標那孫子的臉他看著挺爽的，但他挺好奇程楊是通過什么方式拿到視頻的。

在電梯口，他追上程楊，程楊正低著頭按指關節，剛才他打了王標兩拳，沒有留力，關節撞在對方面部的骨骼上，當時不覺得，現在是真的疼。

“真要告朱振庭嗎？”他跑得太快，停下來的時候沒收住力，在程楊后背上不輕不重地撞了一下。

程楊側身讓開，看了他一眼：“你不贊成嗎？”

章頁搖頭，退開一步：“沒，他這種鉆營的小人，不給他一個教訓他下次指不定還會害別人，我是說，你如果要告，我可以幫你找律師。”

程楊搖了下頭：“我還沒想好。”再抬頭，他見章頁還在注視著他，于是他問：“是想問我視頻是怎么拿到的對嗎？”

章頁搖頭：“想知道，但不想問，我想問的是，你那會兒對王標說的話是認真的嗎？”

“哪一句？”

“說你自己爛命一條那句。”章頁靜靜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