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直到章頁登機前一刻, 程楊都沒有再發消息過來。
他們拍古裝戲的,在片場的時候手機大多時間都在助理手里,只有下戲轉場休息的閑暇才能拿著刷一會兒, 程楊下午要吊威壓, 一般一吊幾個小時, 上去就輕易不會再下來, 很難有空看手機。
章頁因為清楚這些, 也沒太期待,就在他回了章雯一條信息,準備關機的時候, 程楊的電話打了過來,挺讓他意外的。
“快出發了吧?”
聽筒里還有呼呼的風聲, 看來人還在威壓上吊著, 章頁把手機緊緊貼在耳側:“嗯, 剛上飛機,你們沒在拍?”
“剛才拍了一遍老吳不太滿意, 待會兒還要重拍,小張把手機給我弄上來了。”
“常老師他們回酒店休息了?”
“嗯,他們說晚上再過來,你到那邊有人接吧?”
章頁不覺笑了:“沒人接我也能摸回家。”
程楊嘖了一聲:“也對,那是你家。那行, 先不聊了, 你到了說一聲, 不過我可能不會那么及時回消息。”
“你注意點, 做好防護, 如果腰不舒服記得貼那個膏藥,我這次回去再給你背點回來。”
趙多多等到他家老大把電話掛了, 才把從包里摸出來的蒸汽眼罩遞了過去:“章總她怎么說的,老太太情況還好吧?”
“跟昨天說法一樣,度過危險期了。”章頁輕輕嘆了口氣。
“那就好。”
“我外婆她歲數不大,不會有事的。”章頁又說。
趙多多聽他這語氣怎么都像是在自我安慰,忙附和道:“那當然了,最好的醫生,最好的藥,是吧,肯定會沒事的。”
章頁垂眸發了會兒呆,抬手拉下遮陽板,戴上眼罩,靠進了座椅里。
章雯說他外婆情況穩定,確實也不算騙他,老太太腦血管破裂,醫生已經控制了出血點,淤血也抽干凈了,只是人還躺著,半邊身子動不了,沒有生命危險,但后期能恢復到什么程度誰也說不好。
章頁去的時候老人家還在睡,他聽外公說完情況,在床前坐了一會兒,和外公一起去了外間。
“我姐跟我爸呢?”章頁問。
“你爸去接你媽了,你姐剛還在這里,被人一個電話叫走了,這兩天她太辛苦了,統共沒睡幾個小時,我催她回去休息,她總說放心不下。”外公抬手倒了杯茶,隔著桌子遞給了章頁。
“外婆他這次是怎么回事?”章頁又問。
“早晨起來說頭暈,我說恐怕是血壓高了,讓她吃降壓藥,她說等吃了飯再吃,空腹吃藥不好,結果,飯剛端上桌,她就摔了。”
章頁點了下頭,又隔著門朝里面的病房看了一眼。
“你也別苦大仇深的,人老了就這樣,”外公安慰著他,“本來我說不讓你回來的,你們拍戲那么忙,演男主角,男主角請假了,戲都得往后延,你姐說不告訴不行,我想想也是,我們都怕回頭落你埋怨。”老頭說完還沖他笑笑。
章頁喝了口水,繃著的臉總算有點了表情,他放下杯子,低聲說:“我不是男主角。”
老楚想了想,道:“那不是男一號,那也是男二號啊,你們那個劇,小說我都看了。”
章頁意外地抬頭看了他外公一眼:“你還看小說了?”
“是啊,怎么了?”老楚問。
章頁搖了下頭:“沒。”
章雯是和他媽媽楚寧一起到醫院的,一年多沒見面了,但因為經常在朋友圈點贊,章頁看到他媽媽甚至沒有任何生疏的感覺,很自然地走過去:“外婆剛醒,你可悠著點,別哭,再給她整激動了就麻煩了。”
楚寧看著他有幾秒的愣神,然后輕聲嗔怪著說:“你這孩子說話怎么越來越糙了,跟你媽也用整。”
章頁看到章雯在對面給他豎了個大拇指,他抿了抿唇角:“那沒辦法,誰讓你總缺席我的成長呢,不然在剛有個苗頭的時候不就給我糾正回來了。”
得,一句話,楚寧臉上的神色又凝重起來。
他爸爸章濱無聲地搖搖頭,章頁也乖覺地閉了嘴,一家四口一起進了里間的病房。
·
這會兒程楊剛下戲,渾身骨頭都散架了一般,小張把水給他遞上來:“剛才你朋友打來電話,說他們幾分鐘就到了。”
程楊接過水喝了一口:“嗯。”
小張又說:“我讓他們先在房車那邊等,晚上拍之前你還要換戲服,正好在那邊休息一會兒。”
“嗯。”程楊又應了一聲,把純凈水瓶的蓋子擰了回去。
趙濤打包來了一堆吃的,叫著小張一起,只是房車里空間有限,卡座那里最多坐三個人,小張說太擠了,拿了一份下了車,反正風大,外面也涼快。
程楊換了衣服出來,趙濤正把一份鹽焗雞的蓋子揭開:“香吧?”
“香,”程楊走過去捏了一塊,“哪兒買的?這邊好像沒這個吧。”
趙濤笑著說:“背過來的。”
“怎么背過來的?”這么熱的天,背熟食過來可不容易。
“冰塊,冰水,泡沫盒。”趙濤得意道。
“你厲害。”程楊給他豎了個大拇指。
趙濤解釋說:“主意是常老師出的,我只負責跑腿,這邊真沒這個呀?”
“真的。”程楊邊吃邊滑開了手機。
趙濤一眼瞥見,拿筷子的手頓了一下,又若無其事地收回了目光。
程楊默默嘆了口氣,心想趙濤還是不太好接受,他用腳挑了個凳子過來坐下,打開了置頂的對話框。
章頁這會兒也剛準備吃晚飯,聽到手機響了一聲,他立即拿了起來。
專業種草莓的農藝師:見到外婆了吧,老人家情況怎么樣?
章頁:目前病情控制住了,后期能恢復到什么程度還不清楚,你收工了?
專業種草莓的農藝師:嗯,濤子帶了一堆吃的,我們準備吃了,你呢?
章頁:還在等上菜,都有什么好吃的?
專業種草莓的農藝師:我拍給你看,有幾樣是他從老家那邊背過來的。
章頁嘴角不自覺勾了起來,旁邊的章雯看了他一眼:“幫我把紙巾拿一下。”
章頁把紙巾盒遞過去,繼續垂著眸子在手機屏幕上敲敲點點。
章雯又看了他一眼,抽出紙巾擦著桌子:“待會兒別亂說話。”
“怎么了?”章頁頭也不抬地問。
“爸跟外公的意思,想把媽留下來,待會兒你嘴甜一點,多說兩句好聽的。”章雯低聲叮囑他。
章頁抬頭看了一眼,見他爸爸還在那邊低聲講電話,他外公坐在一側的沙發上戴著老花鏡看新聞,他媽媽去衛生間還沒回來,于是嘆了口氣,放輕聲音說:“這么多年了,嘴甜有用沒用你還不清楚?”
“那就別說話,你一開口就噎人。”章雯道。
章頁沒做聲,點開了程楊發來的圖片,仔細看了又看,最后把圖發給了旁邊的章雯:“我想吃這個。”
“雞?”章雯不可思議地側過臉看他,“你在劇組沒肉吃嗎?還是說你經紀人讓你保持體重不讓吃?”
“劇組盒飯的菜太辣了。”章頁把手機拿了回來,繼續低頭回消息。
章雯拿起一旁的平板給他加菜:“這部戲拍完有什么打算?”
“沒想呢。”章頁心不在焉地說。
“我跟單潔聊了一下,公司這邊接下來的廣告會發包給非簡,你愿意就挑幾個拍,混幾年了,一點水花都沒有,說出去忒沒面兒。”
章頁側臉瞥了她一眼:“跟誰說?”
“那些世交啊,生意場上的朋友啊,總會有人好奇章濱的兒子在做什么,你以后總是要回來接手公司的吧,真指望我跟爸幫你撐一輩子?”章雯似笑非笑地說。
“那會挺尬的吧。”章頁說。
“什么?”章雯一時沒懂他的意思。
“章濱的兒子靠替自家公司拍廣告在娛樂圈刷存在感,不尬嗎?”章頁看著她說,“其實說到底你就是提醒我早點回來當社畜,直說啊,何必繞這么大彎子。”
章雯把平板電腦放回桌子上,重新抽了一張紙巾擦手:“你談戀愛了?”
章雯就是這樣,當一個問題她沒法回答,或者不想回答的時候,就會直接換話題。
章頁按在屏幕上的手指抬開了一點距離:“你看出來了。”
“擱在別人身上可能不算什么,在你就挺明顯了,”章雯輕輕吐出一口氣,把紙巾放在了骨碟上面,“而且你比較不瞞我。”
“嗯。”章頁淡淡一笑,繼續給程楊回消息。
“在你沒打算退圈前,最好別讓人拍到什么,”章雯停頓了一下,又說:“當然,真被拍到了也沒事兒。”
章頁的眼皮垂了下去,被拍到對他來說確實沒什么,大不了今天被拍他今天就直接蓋戳退圈,但是程楊或許不會這么想。
章雯察覺到他逐漸暗淡下去的神色,瞥了他一眼,涼涼地問:“怎么?還沒追到手?”
“嗯。”章頁意味不明地應了一聲,用下巴指了指包間門口的方向:“你今晚的攻略目標進來了。”
楚寧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年輕了十歲不止,衣著方面比屋子里的一雙兒女都顯時尚,章頁聽見一旁的姐姐笑著跟她打完招呼開始說家常,他卻忽然生出一種詭異的陌生感。
章頁不知道他媽媽這次回來是否找到了那個‘自己’,是否還會離開他們重新上路,但他覺得他有必要在心里重新定義‘楚寧’,眼前的這個人,朋友圈里那個人,記憶里的媽媽,或許第一面的時候不會覺得有區別,但深入接觸,完全是三種不同的感覺。
記憶里的媽媽在舞臺上閃閃發光,朋友圈里的媽媽總是仙氣飄飄,而眼前這個人,盡管時尚又年輕,可周身透著濃重的對不知道什么東西的厭惡,章頁仿佛看見一個痛苦的靈魂被禁錮在一個漂亮的水晶瓶子里,她首先是一個人,才是一個母親,妻子和女兒。
等章頁再回過神的時候,看見坐在旁邊的外公笑瞇瞇地望著他:“乖孫兒,到你了,你想跟你媽說點什么?”
章頁抬起眼睛,就看到對面的父母正注視著自己,他爸爸臉上掛著點笑,他媽媽的表情則異常嚴肅,他愣了一下,道:“我對咱們家來說,就是個吉祥物一樣的存在,吉祥物沒什么要說的。”
桌上的幾個人都朝他看過來,章頁卻望向包廂門口的方向:“我要的雞肉來了。”余光掃間他媽媽臉上流露出狀似動容的表情。
這家酒店大概是不擅長做鹽焗雞,或者不那么有把握做正宗的鹽焗雞,所以自作主張上了好幾道雞肉做的菜,章頁挨個拿手機拍照,和程楊發給他那一張放在一起,發了一條微博,他發的時候想的是一個有點形而上的問題,不同烹飪方法做出來的雞和最初那只雞之間是什么關系,是一個人被包裝過后被外界定義出的不同身份,還是每一種選擇導向的最終結果,卻因為吳震的轉發——你小子一離組就花天酒地,注意著點體重吧,別把臉吃圓了——歪到了人民群眾最喜聞樂見的吃喝上面去。
當晚,他洗完澡準備睡覺的時候,程楊打來了電話,第一句話也是調侃的語氣,問他:“好吃嗎?”
“還行吧,不過我更想吃你吃那種。”章頁低笑著說。
“那個要去我們老家那邊才能吃到比較地道的,對了,我過兩天也要請假了。”
“去學校報到?”
“嗯,正好和常老師濤子他們一起過去,本來說只請兩天假的,晚上老吳說組里有兩個演員的檔期錯不開,他排了兩個大夜戲,拍完這幾天,他們殺青,我余下的戲都要等你回來,老吳就說可以多給我兩天假。”
章頁想到飯后回醫院看外婆的時候,趙多多把他沒拍的場次拉了一張清單發了過來,除了跟程楊,他和其他演員的戲還有二十來場,估計老吳是不會給他假了。
“你們幾號去A市?”
“打算8號過去。”程楊說。
“11號回去嗎?”章頁又問。
“嗯,8號到,晚上可能要跟常珺老師吃個飯,第二天跟濤子他們一起去看房子,10號報道辦手續,11號回。”程楊說。
“看什么房子?”章頁把薄被掀開了,又起身去冰箱里拿冰水喝。
“濤子和常老師打算租個兩居室,常珺老師幫他們在網上看了,到時候可能會一起實地再去看看。”
“我還以為是你要租房子。”章頁點開揚聲器,把手機放在桌子上,擰開了瓶蓋。
“學校有宿舍,我住宿舍。”程楊說。
“你……沒想著租一個房子嗎?至少比宿舍安靜點。”章頁說。
“我還沒住過集體宿舍,挺想試試的。”程楊說,中學的時候交不起住宿費,一切學費意外的費用他幾乎都交不起,所以一直走讀。
只是他這句話說完,兩人不約而同都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