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了,程楊把手臂遞給章頁。
章頁攥著他被戲服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手腕拉近嗅了一下:“沒味。”
程楊忍不住笑了:“傻不傻?”
章頁不以為然,放下他的手說:“自己覺得不傻就不傻,反正又沒人看得見。”
片場所在的景區里綠化做得特別好,路燈掩藏在夏夜濃密的樹葉間,周圍一片朦朧,什么都看不清楚,程楊抬起頭看著章頁,他的輪廓在燈下一片柔和。
那段童年噩夢程楊從來沒有對人說過,他當時對章頁說,只是想幫助他找到入戲的感覺,可在心底積壓了太久的隱秘一旦出口,就絕不僅僅是覆水那么簡單,總要,或者總想,收到點回應。在這仲夏夜里,因為分享過一段心事,一種說不清的親密感悄然在兩人之間建立起來,等程楊意識到的時候,他有些悵然,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沒有出戲,但,一晌貪歡,就算真的沒出戲又何妨,至少現在是無妨的。
他轉而想到了章頁的微信名:“所以,這就是你的一葉蔽目?”
“明明是一葉障目好不好?”章頁推了他一下,“記不住還來說嘴。”
程楊偏過臉笑得停不下來。
“你還有臉笑,連我微信名都記不住還有臉笑?”章頁咄咄逼人。
其實這句話在邏輯上不通,人家為什么要記住你的微信名?但兩個人都不覺得這是問題。
程楊終于止住笑:“那為什么叫一葉障目,不會僅僅是因為諧音吧?”
章頁:“我故意釣魚不行嗎?專釣你這種大馬虎。”
程楊無奈地笑了笑:“再加明天晚上一頓宵夜,別得理不饒人了。”
章頁卻不買賬:“說得跟今天晚上這頓是專門請我似的。”
程楊特別沒原則地說:“那再加上后天晚上的。”說完他頓了一下,嘖了一聲:“后天晚上老王要來。”
章頁被他這么一說,也想起來了,皺眉說:“你別管了,這件事我幫你搞定,我還不信了,治不了這個孫子。”
程楊停下腳步看著他:“你怎么搞定?”
章頁做演員以來,從來沒有用過家里的關系,公司總監單潔是他親表姐,這層關系也極少有人知道,所以即便在網上陷入口水戰,單潔出于尊重他的決定的初衷,也沒用過公司的力量給他做公關。程楊這件事其實不大,那天單潔問他立場是什么,他沒答,因為他心里也不清楚,就算是現在,他仍然沒有一個確切的答案。不過他現在懶得掰扯這個問題,只要他開口,跟單潔說一聲,單潔總是會幫他把這事兒解決掉。
程楊不等他斟酌出合適的說辭,已經抬腳走了:“你能幫忙搞到針孔相機嗎?”
“能,”章頁答,“你想拍下他威脅你的視頻,直接走司法程序?”
程楊放慢腳步,等他跟上來后說:“暫時是這么打算的。”
“那行,到時候我跟趙多多埋伏在旁邊,你需要就打電話。”章頁說。
“嗯。”
走到停車區,程楊忽然意識到走錯了房車,他側身讓章頁上去,扒著車門喊趙多多:“多多。”
趙多多從窗口探出腦袋:“怎么了?”
程楊把手機遞給他:“我不知道點什么宵夜,專業的事還是專業人士來吧,手機密碼是號的后六位,支付密碼在備忘錄里。”
拿別人的手機總歸不好,就算程楊不怕人看,趙多多還是有點為難:“手機你拿回去吧,我待會兒喊你付錢。”
程楊想了想:“也行。”沖趙多多揮揮手,轉身向旁邊他那輛車走去。
章頁透過車窗望向外面那個模糊不清的人影,路燈斜斜照在他身上,影子拖得很長。他忽然覺得三個字的名字挺好的,比如說趙多多,叫后面兩個字的時候會顯出親昵的感覺。
趙多多拉了他一下:“老大,卸妝了。”
章頁回神,看見卡座上擺好的卸妝用品和剛從冰箱里拿出來、玻璃上罩著一層白霧的綠茶,程楊沒助理,劇組小張一整天都沒看到,他回到車上,可能不光是沒人給他準備好卸妝用品,水恐怕都喝不上一口。
程楊說他媽媽帶著他……也不知道他媽媽的病后來好了沒有……
章頁擺好鏡子,戴上一次性塑料手套,把卸妝水倒在卸妝棉上,浸透后整個覆在臉上,像用毛巾擦臉一樣抹了一把,丟掉,然后拿起第二片,六七次后,擦完的棉片看不出任何不屬于它本身的顏色,他的卸妝程序終于告一段落,脫掉手套,用濕巾擦了擦臉和脖子,這才端起了綠茶。
趙多多打開一盒含片遞給他:“今天臺詞是不是比較多?嗓子都啞了。”
章頁自己聽不出來,只是覺得喉嚨有點干。
·
宵夜送到的時候章頁已經洗完澡了,趙多多放好東西,跑去隔壁敲門,程楊也剛洗完澡,脖子里還搭著毛巾。
聽到門口的動靜,章頁抬起頭,看見程楊穿著寬松的短袖短褲,皮膚微微有些發紅,不知道是被洗澡水蒸的還是搓洗太用力的緣故,他未來得及擦干的發梢還在滴水,藍色的毛巾洇濕了一圈,燈下,眸子又清又亮。
“過來吃東西。”章頁愣了一下,笑著招呼他。
程楊只彎腰拿了杯飲料:“你們慢慢吃,我回去睡了。”
“頭還疼?是不是感冒了?”章頁聽他說話有鼻音。
“頭不疼了,沒感冒,過敏性鼻炎,得吃藥了。”程楊揮揮手,捏著飲料的塑料杯身晃晃悠悠向玄關處走,透出一股散漫的慵懶。
“那你慢走,不送了。”趙多多跟人打招呼。
程楊沒回頭,揮了下手表示聽到了。
章頁盯著那一道瘦高背影,忽然沒了胃口,和趙多多圍坐在茶幾旁胡亂吃了幾口,他就放下了筷子:“你慢慢吃。”
“你要睡覺嗎?那我拿回去吃吧。”趙多多也放下了筷子。
“也行。”他起身往床邊走去。
趙多多忽然有點不自信,邊麻利地收拾邊低聲咕噥:“是不是我今天買的東西不好吃啊,怎么一個兩個的都不吃了。”
他動作很快,不到兩分鐘就收拾完了屋子,同時開了抽風給房間換空氣,好帶走食物留下來的氣味,做好這一切,他關掉室內的大燈,帶上門走了。
章頁慢吞吞爬上床,從枕頭底下抱出他的催眠神器,翻到上次看到的地方,讀了兩行他就走神了,拿起手機打開微信,他有清消息的習慣,但昨晚程楊和他的轉賬信息卻還留著,他盯著對話框出了會兒神,調出鍵盤,手指懸停在上面,兩三分鐘后退了出去,調出總監的號。
夜深了,窗簾的縫隙里有細細的光斜進來,街道上的聲音透過兩層玻璃,再傳入室內的時候只剩下低低的嗡鳴。
程楊吃了治過敏的藥,從手機里翻出常編劇的號碼,躊躇良久,撥了過去。
“程楊,有事嗎?”
“有件事想請你幫忙。”
“你說吧。”
……
第二天拍的是群像戲,制衣局發放夏衣,沈鍔等人去領衣物,張六子窺見橋洞下互相切磋劍法的小師妹和徐溫,甚是納罕,幸得沈鍔替徐溫遮掩了過去,到了制衣局,織娘阿怡悄悄贈了沈鍔香囊,這個香囊在不久后又引出一樁——算是鬧劇?徐溫藉此明白了自己對沈鍔的心意。大致的故事走向是這樣。
吳震對程楊比較放心,今天他特意跟章頁的B組,B組烏央央一群人,桐門的弟子,繡房的織工,年輕的男男女女站在一起,本就是極美的風景,章頁下意識去找程楊的身影,眾尋不見才想起來今天程楊和蒙姚拍打戲去了。
演楚秀的石語恰好與章頁目光撞上,招呼著助理就過來了:“嗨,拍張合影唄。”
章頁走過去,和他一起站在香積堂門口的臺階上:“這幾天沒見你,什么時候過來的?”
“昨天半夜到的。”石語說著咧嘴沖鏡頭笑,比劃了一個剪刀手。
章頁也配合他比了剪刀手:“這次待幾天?”
“一個星期。”
趙多多和石語的助理擠在一塊給兩人拍照。
朱振庭的助理小高忽然越過人群找到了執行導演,不知兩人說了什么,小高臉色越來越差,最終沖執行導演點了下頭便往外走去。
章頁目光轉了一圈,恰好與站在不遠處的朱振庭撞上,兩人都像看傻逼一樣看了對方一眼,隨即便轉開了。
小高與朱振庭交頭接耳一番,兩人很快就離開了片場。
方才離執行導演近的人聽得了一部分談話內容,很快就有人咬耳朵,章頁和石語剛找好位置坐下,便聽到不遠處有工作人員在嘀咕。
“真的是通告單打錯了?”
“兩份都沒問題,是編劇改戲了。”知道內情的場記說。
……
石語輕輕哼了一聲,有些得意地對章頁說:“給我加那些戲都刪了。”
章頁微微訝異:“刪了?”
石語低笑著對他說:“總編劇不是走了嘛,派來的小徒弟脾氣特大,說加的都是什么狗血玩意,內部消息啊,小徒弟昨天直接跟鼎宇高層杠上了。”
“這么剛?”章頁覺得匪夷所思。
“我們大老板的表妹,能不剛嘛。”石語低笑。
章頁恍然大悟,又問:“你們大老板姓謝?”
石語點頭:“對,以前也是演員,叫謝凌云。”
至此章頁總算明白常編劇為什么自己走了,卻把個徒弟支使過來,原來是早都打算好的。
想到朱振庭那些狗血戲碼都給刪了,他登時神清氣爽。
想到常編劇,他不禁又想到了程楊。
石語見他出神,碰了碰他:“想什么呢?”
章頁忙道:“沒什么。”
石語又說:“我待會兒要發個微博。”
章頁反應了一下才想到他大概是要發兩人的合影:“發唄,不過你發完,朱振庭粉絲該圍攻你了,更覺得你上次說手滑是假的。”
石語一副無所謂的態度:“圍唄,反正他們也沒少罵我白蓮花綠茶婊,值此普天同慶的時刻,不嘚瑟更待何時。”
章頁見石語一腦門‘我就是要找事兒’,十分無語。
相較于B組的熱鬧,A組這邊就只有程楊和蒙姚兩人,武術指導設計了好幾套動作,手把手地教他們,意在一天把整部劇所需的兩人學劍的戲都拍出來。
天氣熱,林下水邊雖然有野風,幾層戲服裹著,依然很熱,劇組助理小張今天倒是在場,和蒙姚的助理一起站在樹蔭下看他們學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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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老師話一直都這么少嗎?”蒙姚助理是個女孩子,年紀看著不大,陽帽下的臉被熱浪蒸得通紅。
小張跟程楊單獨待的時間不多,不過一般往返片場和酒店的路上他們都會在一輛車上,程楊從沒讓他幫過什么忙,混了個臉熟,卻連泛泛之交都算不上:“嗯,很悶,話很少。”
女孩想起那天拍酒肆那場戲,程楊和章頁常常站在一處閑聊:“分人吧,我看他跟章老師就挺能聊。”
“他倆對手戲多吧,就熟一點。”小張嘴上說著,卻想到昨晚收工后看到兩人在路上說笑的樣子,不覺嘆了口氣。
倆人看著都挺直的,昨天晚上大概是路燈太暗,以他多年在這個圈子里看人的經驗,就覺得有點彎。不過拍完應該就好了,小張搖搖頭,心想自己操這心干嘛。
攝影扛著器械過來取水鏡頭用的空鏡,小張忙和女助理朝另外一處樹蔭轉移。
到了下午,B組那邊拍完,轉場到橋上,攝制組調整機位,演員們候場休息,程楊和蒙姚卻不得閑,仍然在跟武指學動作,章頁不在樹蔭下乘涼,反而跑過去圍觀,又是給程楊遞喉片,又是給他拿水和風扇。小張冷眼旁觀,再次默念拍完了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