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級病房內(nèi)部佈置考究雅緻, 其實與其說是病房,更像是一個套間,吳致晟踩著米白色長絨地毯穿過小會客廳到了內(nèi)室門口。
門是開著的, 能一眼就看到半倚在牀頭的江書林。
比照片上老了很多, 也是, 七十年都過去了, 人是該老了。
江書林氣色比他想象中的要好很多, 簡直不像重病了那麼久的人,一雙與江晞極像的眼睛依然明亮銳利,九十年的風霜都未能使其減色分毫。
只是這樣一雙眼睛嵌在滿是褶皺的臉上, 說不出的違和,一個詞幾乎瞬間就閃現(xiàn)在腦海裡——迴光返照。
見吳致晟進來, 江書林示意內(nèi)室的兩個護理出去, 然後擡頭看向他, 微啞著嗓音問:“你是吳行止的兒子?”
久病之人特有的那種沙啞嗓,看來氣色好只是假象。
身後門被輕輕掩上, 一室靜寂。
吳致晟一眼就看到了牀頭櫃上的那個紅絨盒子,紅絨被摩挲的幾乎禿了,露出下面冷硬的盒體,握緊手中的同款,他點了點頭:“吳行止是我的養(yǎng)父, 養(yǎng)父終生未娶, 沒有自己的孩子。”
江書林聞言嘴脣抖了抖, 又抖了抖, 最終扯出一絲笑來:“你養(yǎng)父他可還好?”
吳致晟垂眸:“那盒子, 養(yǎng)父是不會離身一天的。”
江書林一下呆坐在了原處,眼中再無一絲神色。
他早該想到的, 不,其實他早就想到了。
吳致晟之前就以吳家人的身份來求見過他,他拒絕了,之後,吳致晟又託人把這盒子交給他。
看到盒子裡那枚戒指的瞬間他就想到了。
“養(yǎng)父說,他那年答應了你,這輩子都不再回國,他說到做到,五十年,整整五十年,他便是半步也沒再踏上國土。”吳致晟聲音不急不緩,字正腔圓。
江書林想讓他閉嘴,可嘴脣抖的厲害,什麼也說不出。
“他答應過的你的事,一件件他都記得,對你,他從未失言過。”吳致晟死死盯著江書林,一字一頓,說出的話不帶絲毫情緒。
“但這最後一件,他做不了主,也沒法過來親自問你了。”
江書林大口大口喘著氣,想讓眼前這人滾,眼底已經(jīng)冒出大片的黑底金花,可還是什麼都說不出。
吳致晟卻絲毫不理會江書林的反應,也沒有叫護理們進來的意思,而是把手裡的古樸紅絨盒捧在手上打開來。
一枚鴿血紅紅寶石配鑽石戒指,正是那天拍賣會上的那枚。
同時,他也打開了牀頭櫃上的盒子,一枚一模一樣的戒指,紅的耀眼,火彩絢爛。
“養(yǎng)父說,這對戒指,本來就是爲你設計的,他就是去了,也不敢不經(jīng)你同意就拿走,他讓我過來問問你,要是你願意,就把兩枚戒指都拿著,等什麼時候見了他,再親自給他。”吳致晟說著牽出一點笑來,似悲似喜。
江書林死死盯著那兩枚戒指,看起來平靜了很多,沒再大口大口的喘息。
吳致晟看著他抖動的嘴脣,補了最後一刀:“他還說,不急,他慢慢等,反正都等了一輩子了,讓你也別急。”
江書林毫無預兆的笑了,笑得嘴脣都抖動起來,笑得流了淚:“他以前經(jīng)常說,人死如燈滅,死了就什麼都沒了,現(xiàn)在反而說什麼再見?哪有再見?”
眼淚滴在手背上,燙的發(fā)疼。
生離、死別、求不得,諸般苦楚,今世他們都已嚐遍。
就算死後有靈,漫天皆是神佛,怕也是以萬物爲芻狗的神佛,這樣冷眼旁觀的神佛信他做什麼?
人死如燈滅,天上地下,碧落黃泉,哪有什麼再見?
吳致晟看著這樣的江書林,心裡隱隱有了一絲痛快,但更多的是悲涼,如冰水一般不斷蔓延上來的悲涼。
兩人都沒說話,任憑滿室幽冷。
直到江書林看似平靜了下來。
“江叔”吳致晟說:“江晞是無辜的,長得像您,或是別的,都不是他能選擇的,他好歹是江家子孫,只有您這個爺爺可以幫他。”
江書林雖然老了,病了,但並沒糊塗。
他知道吳致晟的意思,不能因爲江晞長得像他,讓他總是想起年輕時候的人和事,就厭惡他。
其實他並不厭惡江晞,只是,很多時候都不想面對那張年輕的臉,那張總是能讓他想起很多往事的臉。
但他實在沒想到,江哲會因爲他的態(tài)度,這麼明目張膽的欺負親弟弟。
雖然江哲刻意瞞著,但隨著他最近清醒的時間越來越長,也隱隱知道了江晞被“嫁”出去的事,還有那兩份說不清的遺囑。
他的身體狀況他最清楚,必須儘快解決這些事了,他的時間不多了。
吳致晟從病房出來後,江晞就被請了進去。
動物對死亡有著遠遠超出人類的敏銳度,江晞現(xiàn)在雖然是人,但這種敏銳度還是有的,看到面色尚可的江書林第一眼,就知道這人快不行了。
江晞本能的想遠離死氣,遠遠的戳在門邊。
江書林見狀眼神一暗。
江晞這張臉跟他年輕時有九成像,比兒子還要像他得多,也難怪每次見到他,都會忍不住想到年輕時的人和事。
也因此,他對這個孫子實在說不上好。
不怪他會對他這樣疏離。
人之將死,過往的悔恨和遺憾被無限放大,此時,江書林只想儘自己最後一點力量來做些彌補以前的冷漠疏離,希望這人生坎坷的孫子以後能過得好些。
“你過來”江書林語氣盡量溫和道。
江晞不想過去,但看著陌生老人眼裡的希翼,又實在不忍心拒絕,因此挪挪蹭蹭的往前走了幾步,停在了牀尾。
江書林輕嘆一口氣,不好再逼江晞。
“你最近過得開心嗎?”江書林問。
最近?
最近不開心,因爲凌申又給他買了房子,估計每天都在想著怎麼把他趕出去。
江晞?chuàng)u頭。
江書林眉頭一皺,果然。
江晞出車禍後,腦子就壞了,也失了憶,跟凌申又是這種契約婚姻,肯定過得極不如意。
沒有江家做後臺,凌申斷不會把他當回事,沒準心血來潮還會虐.待他。
必須儘快解除婚約!
不能讓江哲再這麼胡鬧下去了!
江老爺子當機立斷。
江晞剛一出病房,凌申和江哲就被叫了進去。
也不管有凌申這個外人在場,江書林劈頭蓋臉就把江哲罵了一頓,罵到最後彎腰劇烈的咳嗽起來,在外面無法無天的江大少爺此時乖得不得了,任由江書林罵不還嘴,還緊張的替他輕拍後背。
咳嗽了好一陣總算平靜下來,江書林看著眼前這個自己從小帶到大的孫子,再重的話也實在罵不出口,只疲憊的讓他把原屬於江晞的股份還給他,並交給自己的一個得力手下來打理這些股份。
當著江哲的面叫來自己的得力手下和律師,把口頭協(xié)議變成了書面形式。
其實江書林知道,只要是他要求的,江哲一定會照辦,畢竟從小他父母就不怎麼管他,他是他一手帶大的,他有多尊重依賴自己,江書林是知道的。
但他做事向來謹慎,雖然這樣可能多少會有些傷到江哲,他還是希望事情能夠百分百的穩(wěn)妥。
快刀斬亂麻的處理好了江哲這邊的事,江書林將目光移到了凌申身上。
凌申年紀不大,比江哲還小兩歲,但看起來已經(jīng)非常沉穩(wěn)了,他在處理這些事情時,故意把他晾在一邊,在他主動提出是否應該出去避嫌時,也故意沒搭理他。
凌申沒有再問,而是主動退到套間的小會客廳,坐在一個內(nèi)室人能看到他,但他又不太能聽得清裡面人小聲說話的位置上,他既不好奇的打量,也不故意陰沉著臉,一個晚輩恰如其分的做法。
讓江書林的下馬威都沒了施展空間。
就這麼一個心思深沉的人,江晞肯定討不到什麼好!
“聽說你要多一個弟弟了”江書林看著眼前英挺的青年,毫無誠意道:“是好事,反正以後你和江晞也不可能有孩子,埃羅斯卻總要後繼有人。”
可惜這個後不是你的後,是另一個登堂入室的女人兒子的後。
你甘心嗎?
凌申知道江書林話裡未盡的意,對別人,他可以拒絕回話,甚至暴揍膽敢說這種話的人一頓。
但說這話的是江書林,是江晞的爺爺,是一位贏得很多人敬重的長者。
見凌申終於不再老神在在,面露了一絲猶豫,江書林輕哼,就著這個缺口再接再厲:“凌申,我的律師和助理今天都在,我給你兩個選擇。”
江書林目光睿智又凌厲,彷彿能直直看到他內(nèi)心深處:“第一,立刻跟江晞解除婚約;第二,立下約定,但凡有朝一日婚姻破裂,就將埃羅斯百分之六十的股份轉(zhuǎn)到江晞名下!”
百分之六十的股份,正好是他和凌泰嶽加起來的份額。
凌申楞在了原地。
他實在沒想到江書林一上來就這樣咄咄逼人。
凌申和大多數(shù)生意人一樣,做事向來喜歡給自己留後路,他還不能完全確定對江晞的感情究竟是什麼,更何況江晞只是個小傻子,與一個人共度一生這種事,對他來說太嚴肅、太鄭重,鄭重的由不得他不一遍遍的推倒重證。
他不想立刻跟江晞解除婚約,但也絕不會草率答應江書林的第二項要求。
直到這時,在江書林彷彿能看透他的目光下,他才真正第一次直面自己對江晞的態(tài)度和想法。
從小到大,他做的幾乎每件事皆有因由,皆有所圖,從不是無緣無故的,就像他幫助江晞成長、盡心盡力的教他真的只是因爲不想他毀了一輩子嗎?
難道就沒有想要他感激自己,欠自己的意圖?
肯定是有的,儘管他不想承認。
他不確定是否要跟江晞共度一生,卻又很卑鄙的想把他捆在身邊,名爲照顧他實則想要近水樓臺,想要給自己足夠的時間慢慢了解自己對他的心意。
這就是他的真實想法,他本以爲自己能掌控一切,掌控兩人的關係和未來。
“離婚吧”江書林嘲諷的一笑:“既然也不是什麼堅定的感情,離了就離了,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我······”凌申張了張口,想說我對江晞是有感情的,請再給我一點時間,想說我願意照顧江晞,不用這麼急著離婚,想說·····
可對上江書林那雙歷盡滄桑的眼睛,又什麼都說不出了,在一眼就能看穿你小心思的人面前,再多的解釋都是自取其辱。
何況,江書林只給他兩個選擇,沒有第三條路可走。
一切驟然脫離了控制,凌申心裡頓時一空,前所未有茫然起來。
事情怎麼會發(fā)展成這樣?